抱朴子曰:华霍所以能崇极天之峻者,由乎其下之厚也;唐虞所以能臻巍巍之功者,实赖股肱之良也。虽有孙阳之手,而无骐骥之足,则不得致千里矣。虽有稽古之才,而无宣力之佐,则莫缘凝庶绩矣。人君虽明并日月,神鉴未兆,然万机不可以独统,曲碎不可以亲总,必假目以遐览,借耳以广听,诚须有司,是康是赞。
故圣君莫不根心招贤,以举才为首务,施玉帛於丘园,驰翘车於岩薮,劳於求人,逸於用能,上自槐棘,降逮皂隶,论道经国,莫不任职。恭己无为,而治平刑措;而化洽无外,万邦咸宁。设官分职,其犹构室,一物不堪,则崩桡之由也。然夫贡举之士,格以四科,三事九列,是之自出,必简标颖拔萃之俊,而汉之末叶,桓灵之世,柄去帝室,政在奸臣,网漏防溃,风颓教沮,抑清德而扬谄媚,退履道而进多财。力竞成俗,苟得无耻,或输自售之宝,或卖要人之书,或父兄贵显,望门而辟命;或低头屈膝,积习而见收。
夫铨衡不平,则轻重错谬;斗斛不正,则少多混乱;绳墨不陈,则曲直不分,准格倾侧,则滓杂实繁。以之治人,则虐暴而豺贪,受取聚敛,以补买官之费;立之朝廷,则乱剧於棼丝。引用驽庸,以为党援,而望风向草偃,庶事之康,何异悬瓦砾而责夜光,弦不调而索清音哉!何可不澄浊飞沉,沙汰臧否,严试对之法,峻贪夫之防哉!殄瘁攸阶,可勿畏乎?
古者诸侯贡士,适者谓之有功,有功者增班进爵;贡士不适者谓之有过,有过者黜位削地。犹复不能令诗人谧大车素餐之刺,山林无伐檀罝兔之贤。况举之无非才之罪,受之无负乘之患。衡量一失其格,多少安可复损乎?夫孤立之翘秀,藏器以待贾;琐碌之轻薄,人事以邀速。夫唯待价,故顿沦於穷瘁矣;夫唯邀速,故佻窍而腾跃矣。
盖鸟鸱屯飞,则鸳凤幽集;豺狼当路,则麒麟遐遁。举善而教,则不仁者远矣;奸伪荣显,则英杰潜逝。高概耻与阘茸为伍,清节羞入饕餮之贯。举任并谬,则群贤括囊;群贤括囊,则凶邪相引;凶邪相引,则小人道长;小人道长,则梼杌比肩。颂声所以不作,怨嗟所以嗷嗷也。
高干长材,恃能胜己,屈伸默语,听天任命,穷通得失,委之自然,亦焉得不堕多党者之後,而居有力者之下乎?逸伦之士,非礼不动,山峙渊渟,知之者希,驰逐之徒,蔽而毁之,故思贤之君,终不知奇才之所在,怀道之人,愿效力而莫从。虽抱稷卨之器,资邈世之量,遂沈滞诣死,不得登叙也。而有党有力者,纷然鳞萃,人乏官旷,致者又美,亦安得不拾掇而用之乎?
灵献之世,阉官用事,群奸秉权,危害忠良。台阁失选用於上,州郡轻贡举於下。夫选用失於上,则牧守非其人矣;贡举轻於下,则秀孝不得贤矣。故时人语曰:“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又云:“古人欲达勤诵经,今世图官免治生。”盖疾之甚也。
於时悬爵而卖之,犹列肆也;争津者买之,犹市人也。有直者无分而径进,空拳者望途而收迹。其货多者其官贵,其财少者其职卑。故东园积卖官之钱,崔烈有铜臭之嗤。上为下效,君行臣甚。故阿佞幸,独谈亲容。桑梓议主,中正吏部,并为魁侩,各责其估。清贫之士,何理有望哉!是既然矣。又邪正不同,譬犹冰炭;恶直之人,憎於非党。刀尺颠到者,则恐人之议己也;达不由道者,则患言论之不美也。乃共构合虚诬,中伤清德,瑕累横生,莫敢救拔。
於是曾闵获商臣之谤,孔墨蒙盗跖之垢。怀正居贞者,填笮乎泥泞之中,而狡猾巧伪者,轩翥乎虹霓之际矣。而凡夫浅识,不辩邪正,谓守道者为陆沈,以履径者为知变。俗之随风而动,逐波而流者,安能复身於德行,苦思於学问哉!是莫不弃检括之劳,而赴用赂之速矣。斯诚有汉之所以倾,来代之所宜深鉴也。
或曰:“吾子论汉末贡举之事,诚得其病也。今必欲戒既往之失,避倾车之路,改有代之弦调,防法玩之或变,令濮上《巴人》,反安乐之正音,腠理之疾,无退走之滞患者,岂有方乎?士有风姿丰伟,雅望有余,而怀空抱虚,干植不足,以貌取之,则不必得贤,徐徐先试,则不可仓卒。将如之何?”
抱朴子答曰:“知人则哲,上圣所难。今使牧守皆能审良才於未用,保性履之始终,诚未易也。但共遣其私情,竭其聪明,不为利欲动,不为属托屈。所欲举者,必澄思以察之,博访以详之,修其名而考其行,校同异以备虚饰。令亲族称其孝友,邦闾归其信义。尝小仕者,有忠清之效,治事之干,则寸锦足以知巧,刺鼠足以观勇也。
“又,秀孝皆宜如旧试经答策,防其罪对之奸,当令必绝其不中者勿署,吏加罚禁锢。其所举书不中者,刺史太守免官,不中左迁。中者多不中者少,後转不得过故。若受赇而举所不当,发觉有验者除名,禁锢终身,不以赦令原,所举与举者同罪。今试用此法,治一二岁之间,秀孝必多不行者,亦足以知天下贡举不精之久矣。过此,则必多修德而勤学者矣。
“又,诸居职,其犯公坐者,以法律从事;其以贪浊赃污为罪,不足死者,刑竟及遇赦,皆宜禁锢终身,轻者二十年。如此,不廉之吏,必将化为夷齐矣。若临官受取,金钱山积,发觉则自恤得了,免退则旬日复用者,曾史亦将变为盗跖矣。如此,则虽贡士皆中,不辞於官长之不良。”
或曰:“能言不必能行,今试经对策虽过,岂必有政事之才乎?”
抱朴子答曰:“古者犹以射择人,况经术乎?如其舍旃,则未见余法之贤乎此也。夫丰草不秀瘠土,巨鱼不生小水,格言不吐庸人之口,高文不堕顽夫之笔。故披《洪范》而知箕子有经世之器,览九术而见范生怀治国之略,省夷吾之书,而明其有拨乱之干,视不害之文,而见其精霸王之道也。今孝廉必试经无脱谬,而秀才必对策无失指,则亦不得暗蔽也。良将高第取其胆武,犹复试之以对策,况文士乎?假令不能必尽得贤能,要必愈於了不试也。
今且令天下诸当在贡举之流者,莫敢不勤学。但此一条,其为长益风教,亦不细矣。若使海内畏妄举之失,凡人息侥幸之求,背竞逐之末,归学问之本,儒道将大兴,而私货必渐绝,奇才可得而役,庶官可以不旷矣。”
或曰:“先生欲急贡举之法,但禁锢之罪,苛而且重,惧者甚众。夫急辔繁策,伯乐所不为;密防峻法,德政之所耻。”
抱朴子曰:“夫骨填肉补之药,长於养体益寿,而不可以救日曷溺之急也。务宽含垢之政,可以莅敦御朴,而不可以拯衰弊之变也。虎狼见逼,不挥戈奋剑,而弹琴咏诗,吾未见其身可保也。燎火及室,不奔走灌注,而揖让盘旋,吾未见其焚之自息也。今与知欲卖策者论此,是与跖议捕盗也。”
抱朴子曰:“今普天一统,九垓同风,王制政令,诚宜齐一。夫衡量小器,犹不可使往往有异,况人士之格,而可叁差而无检乎?江表虽远,密迩海隅,然染道化,率礼教,亦既千余载矣。往虽暂隔,不盈百年,而儒学之事,亦不偏废也。惟以其土宇褊於中州,故人士之数,不得钧其多少耳。及其德行才学之高者,子游仲任之徒,亦未谢上国也。
昔吴土初附,其贡士见偃以不试。今太平已近四十年矣,犹复不试,所以使东南儒业衰於在昔也。此乃见同於左衽之类,非所以别之也。且夫君子犹爱人以礼,况为其恺悌之父母邪!法有招患,令有损化,其此之谓也。今贡士无复试者,则必皆修饰驰逐,以竞虚名,谁肯复开卷受书哉?所谓饶之适足以败之者也。
“自有天性好古,心悦艺文。学不为禄,味道忘贫,若法高卿周生烈者。学精不仕(疑有脱文)徇乎荣利者,万之一耳。至於甯越倪宽黄霸之徒,所以强自笃励於典籍者,非天性也,皆由患苦困瘁,欲以经术自拔耳。向使非汉武之世,则朱买臣严助之属,亦未必读书也。今若取富贵之道,幸有易於学者,而复素无自然之好,岂肯复空自勤苦,执洒埽为诸生,远行寻师问道者乎?
兵兴之世,武贵文寝,俗人视儒士如仆虏,见经诰如芥壤者,何哉?由於声名背乎此也。夫不用譬犹售章甫於夷越,徇髯蛇於华夏矣。今若遐迩一例,明考课试,则必多负笈千里,以寻师友,转其礼赂之费,以买记籍者,不俟终日矣。”
抱朴子曰:才学之士堪秀孝者,已不可多得矣。就令其人若桓灵之世,举吏不先以财货,便安台阁主者,则虽诸经兼本解,於问无不对,犹见诬枉,使不得过矣。常追恨於时执事,不重为之防。
余意谓新年当试贡举者,今年便可使儒官才士,豫作诸策,计足周用。集上禁其留草殿中,封闭之;临试之时,亟赋之。人事因缘於是绝。当答策者,皆可会著一处,高选台省之官亲监察之。又严禁其交关出入,毕事乃遣。违犯有罪无赦。如此,属托之翼窒矣。夫明君恃己之不可欺,不恃人之不欺己也。亦何耻於峻为斯制乎?若试经法立,则天下可以不立学官,而人自勤乐矣。
案四科亦有明解法令之状,今在职之人,官无大小,悉不知法令。或有微言难晓,而小吏多顽,而使之决狱,无以死生委之,以轻百姓之命,付无知之人也。作官长不知法,为下吏所欺而不知,又决其口笔者,愤愤不能知食法,与不食不问,不以付主者。或以意断事,蹉跌不慎法令,亦可令廉良之吏,皆取明律令者试之如试经,高者随才品叙用。如此,天下必少弄法之吏,失理之狱矣。
有人问:“神仙能长生不死,这真的可能做到吗?”抱朴子回答说:就算视力最好的人,也不能把有形的事物全部看见;就算听力最好的人也不能把所有的声音一一听见;就算拥有大章、竖亥那样的捷足,所走过的地方,也还是没有没走过的多;就算拥有大禹、伯益、章谐那样的智慧,所见识的,也还是没有见识过的多。宇宙万物纷杂,什么没有呢?况且成仙的人已随处见于各种记载,不死之道,怎么会没有呢?” 于是问话的人大笑说:“有始则必有终,有存则必有亡。所以像三皇五帝、孔丘、周公那样的圣人,后稷、樗里子、张良、陈平那样的智者,端木赐、晏婴、随何、郦食其那样的辩才,孟贲、夏育、五丁那样的勇士,也都死了,这是人生事理的必然规律,是一定会来临的最后归宿。人们只听说过在霜降之前就枯萎,正值盛夏便落青,含孕着穗儿却不开花,没有结果实就凋零的事,还没有听说过有谁享受万年之寿,长生久视而不死。所以古人做学问不求成仙之术,言谈话语不涉及怪异的东西,杜绝那些不合正道的学说,遵守这种自然法则,把乌龟仙鹤排斥归为人以外的类别,把生死看作如朝暮一般短暂。若苦心约束自己,去做些没有益处的事,有如刻镂冰块,雕琢朽木一样,到头来也不会有任何成效的,不如施展出匡世济时的高明策略,得至毕生的宏福,使紫青绶带重新系在身上,用黑色公畜祝祭王朝的兴起,用华美的车子替代步行,用鼎中的美食取代田间的农耕,不也很好吗?每当想起诗人做《甫田》讽刺国君,再深思孔子关于人‘皆死’的论断,就不去做那些如同把握不具形态之风,捕捉难以捉摸之影,索求不可得到之物,行走不达目的之路,放弃荣华富贵而去涉足困苦,丢下唾手可得而去谋求艰难的事。这些就像‘桑者之逐游女’的故事中说的那样,必然会两头受损而后悔;又好像单豹、张毅那样,固执偏信,必然会招致身内外的灾祸。即使是公输班、墨翟,也不能把瓦石削成针尖;欧冶子也不能把铅锡铸成宝剑,所以说,做不到的事,即使鬼神也做不到;做不成的事,哪怕天地也做不成。世间哪里能得到奇方,能使年老的人变回少年,本该死的人反而复生呢?而先生却想延长蟪蛄的寿命,让它活上一年;想保养朝菌的荣华,让它能活上一个月,这不是太荒谬了吗?希望你能多加思考,迷途知返,不要走得太远。
抱朴子回答说:“人要是丧失了听觉,那么震耳的的雷声也不能使他听到;丧失了视觉,那么日月星辰的光芒也不能让他看见,何况是磕碰的细小声音,天空中的细微景观呢?”所以聋子说世上没有声音,瞎子说世上没有东西,何况是管弦的和奏之音,衮服上绮丽的山龙图纹,他们又怎么能够欣赏和谐的雅致音韵、明丽的鳞藻图饰呢?所以说聋子和瞎子感觉到的只是有形的的物,却不相信天上有云师作画和日月星辰,更何况比这更微妙的事物呢?昏暗愚昧滞留在心神,就不相信昔日曾有过周公、孔子,何况告诉他神仙之道呢?世事有存必有亡,有始必有终,诚然大体如此,但是其间存在着不同的差异,有的这样,有的那样,变化万端,奇奇怪怪,没有一定的规律。本质相同的表现不同,根本相同的枝末相背,不能一概而论。说有始必有终的人很多,把千变万化的事物混同起来一样看待,不是通达之理。说夏天万物必然生长,但是荠麦却在此时枯萎;说冬天万物必然凋谢,而竹柏却在此时丰茂;说有始必有终,而天地却无尽无穷;说有生必有死,而龟鹤却长生久存。盛夏应该是炎热的,但夏天未必没有清凉的日子;严冬应该是寒冷的,但冬天未必没有短暂的温暖。百川东流到海,但也有潺潺流水向北而去;地属坤道应静,但有时也会震动崩踏陷裂。水本性寒冷,但是也有温谷的温泉;火本性炽热,但是也有萧丘的冷焰。重的东西应当下沉到水中,但南海却有浮石之山;轻的东西应当上浮到水面,可牂柯却有沉下羽毛的河水。世上万物万类,不能用一种标准来一概而论。如此复杂已是久已有之的了。
在有生命的东西中最有灵性的莫过于人,拥有最可贵灵性的人,应均齐划一。但是,人的贤明愚笨,奸邪正直,美丽丑陋,修长短矮,清白污浊,贞列婬荡,缓慢急切,迟钝迅速,对事物取舍的选择,耳目之需的要求,其间的不同,已有天壤之别,冰炭般相背逆了?那为什么单单对神仙不像凡人那样都死这点而感到疑怪呢?
如果说万物接受元气形成的秉性都有是固定的,野鸡变成大蛤,鸟雀变成蛤蜊,幼虫长出美丽的翅膀,河里的虾蟆上下翻飞,水虿变成青蜓,荇苓生出蛆虫,田鼠化成鹌鹑鸟,腐草生出萤火虫,鼍变为虎,蛇变为龙,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如果说人秉承的纯正的天性,不同于凡俗的其他动物,上天将生命赋予人的时候,又不会厚此薄彼,那第公牛哀求变成老虎,楚地老妇变成大鼋,支离叔肘上生出柳枝,秦国女子变成石头,死去的人活过来,男女相互改变外形性别,老子、彭祖那样的长寿,而未成年而死的夭折,这些都是什么原因呢?如果说各人所秉承的天性不同,那么这种差异又有什么限制呢!
至于仙人,他们用药物养成身,用数术延长寿命,使得体内的疾病不生,体外的侵患不入,虽长生久活,而旧日的容颜不见异思迁改变。如果按照仙人之道去做,并不难做到。而那些见识浅薄的人,拘泥于世俗,墨守常规,都说世间没有见过仙人,便认为天下肯定不会有这种事。如果说人们都曾亲眼见过,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天地之间,无边的广大,其中特异奇怪的东西,哪里会有限呢?人从生到死头顶青天,却不知天有多高;终生一直脚踏大地,却不知地有多厚。形骸是自己所有的,却不知自己的心志为什么会是这样;寿命掌握在自己手中,却不知道它的长短能到多少岁,何况成仙的道理那么高远,道德那么幽深玄妙?凭借自己那短浅的见识,来判断细微玄妙之道有无,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假如有一个才能见识超越寻常堪称大用的人,隐居避世,隐藏身形,掩盖文思,废除虚伪的包装,去掉人的欲望,立身最淳朴的品质于至淳至厚之中,丢弃不重要的事物于世俗之外,世人尚且还很少能够甄别出,有人会在不显声名的情况下成就志向,会以粗鄙的外表和身体得到脱俗的精神。更何况仙人于凡人志趣悬殊、道路不同!仙人把富贵看成不幸,把荣华视为污秽,把贵重的玩物看成杨灰的尘土,把声名与美誉视为瞬逝的朝露;仙人踏着炽热的烈火不会被灼伤,踩着幽深的波涛而步履轻盈;鼓动双翅翱翔于天空,以长风为马,以云彩为车,上凌越于北极紫宫,下栖身于昆仑山岳,那些如行尸走肉的庸人,有怎能看见他们呢?即令仙人偶尔遨游,有时经过人间,藏匿真容和特异,外表和凡人一样,即使人们和他们肩并着肩、脚碰着脚,又有谁能觉察得到呢?如果仙人都像郊间人那样两目瞳孔正方,像邛蔬那样两只耳朵长出头项,或者像马师皇那样骑蛟龙而行,像王子乔那样驾白鹤升天,或者像伏羲那样身生鳞、女娲那样长蛇身,或者乘金车、身着羽服,那么凡人就可以知道他们是仙人了。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没有敏锐的洞察力的人怎么能看出他们的外形,没有透彻的听觉的人怎么能听出他们的声音呢?世人既不相信有神仙,又常对他们横加指责、诋毁,修真得道的人厌恶非常,于是更加潜匿隐遁了。况且,常人所喜爱的,往往是道德高尚之人所憎恶的;庸俗人所看重的,往往是道德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人所鄙视的。那些杰出的儒生,能担当大事的人才,养浩然正气的人,尚且不乐意和见识浅薄的人、沉迷红尘之辈打交道,何况那些仙人,为什么要急切地使那些如用之即弃的草狗之类的人知道什么样东西存在又值得他们去追求呢?懂得自己所疑怪的只是未曾见过的呢?常人能看到百步之远,尚且不能一一尽了,却要把自己所见到的那一点断定为有,把看不到的断定为无,那么天下所不存在的东西,也必定太多了。正像所谓用手指去测量大海的深度,手指触到的地方就说到底了。蜉蝣去核查巨鳖之雄大,日及去估量大椿之岁数,岂是它们能做到的吗?
魏文帝博闻尽鉴,自称对于事物无所不晓,曾说天下无切玉之刀、火浣之布,到他写《典论》时,还曾引经据典论及此事。之后不到一年,这两样东西都出现了,魏文帝因之叹息,马上推翻了前面的结论。凡事没有绝对的一定,大概就是指这种情况而言。陈思五著《释疑论》说:起初一说到道术,就肯定要说是愚弄百姓的骟人的空话无疑。等看到魏武帝试着把左慈关起来,令他辟谷近一个月,而左慈脸色没有憔悴,气力自如,还常说自己可以五十年不吃东西,事实正是如此,还有什么怀疑的呢?又说:让甘始把药给活鱼含着,然后放在沸油中煎煮,那些没含药的,已熟透可食,那些含药的,却整日在沸油中游戏,就像在水里一样;又有,把药粉涂在桑叶上喂蚕,蚕活到十月不变老;还有,用驻年药喂小鸡和新生的小狗崽,它们都有停止发育不再长大;还用白药喂白狗,百日之内白毛都有变黑了。可知天下的事一个人不可能全都有都知晓,凭主观而臆断是不可信的,只恨自已不能绝声色,专心学习生之道。那曹丕、曹植兄弟二人,论学问,可谓是无书不览;论才华,可算是一代精英,但最初都认为没有神仙,到了晚年才穷尽事理,彻悟物性,才有如此叹息。那些赶不上他们的人,不相信神仙,也就不足为奇了。刘向博学,研究问题究极奥妙,经深涉远;他善于思考,能明辨真为,研核有无。他所撰写的《列仙传》,所载仙人七十多位,假如根本没有这些事,他又何必去胡编乱造呢?远古时的事,哪能儿能亲眼看见,都有是依赖记载于各种传记、书籍和以往的传闻罢了。《列仙传》的记载清清楚楚,神仙之事必是存在的。然而此不出于周公之门,所记之事表经仲尼之手,世人始终不信。既然如此,那古代史书所记载的全都有可以说是假的,又保止神仙这一件事呢?俗人贪图虚荣,追逐名利,以已炎心,忖度古人,于是也不相信古代有巢父、许由、老莱、庄周这种躲避帝王禅让、鄙薄卿相贵任的人,认为不会有这样的人。更何况神仙,比这些人更难以理解,又怎么能要求今天的人都有相信呢?有很多人说刘向不是圣人,他所记载辑录的事情,不能单独作为凭证,这更让人叹息。鲁国史官记载的国史不能与天地合德,孔子就对它加以整理修订而成《春秋》;司马迁的《史记》所记述虽然不能如日月一般清楚透彻,但扬雄还是称之为实录。刘向是汉代的名儒贤人,他所记述的怎能么可以弃之不信呢?大凡世人之所以不相信仙道可学,不同意寿命可以延长的,是因为秦始皇、汉武帝求仙而没能得到,因为李少君、栾大的作法没有应验的缘故。但是总不能因为黔娄、原宪的贫困,就认为古代没有陶朱、猗顿之类的富人;不能因为无盐、宿瘤的丑陋,就认为昔日没有南威、西施那样的美人。努力向前还有达不到目的地的,种庄稼还有得不到收获的,商贩有时还有亏损的,打仗有时还有失败的,何况求仙之事是最难的,求仙之人怎能么会都有成功呢?像秦始皇、汉武帝两位皇帝和李少君、栾太两位臣子,自会有他们求而不得的原因,或许是开始勤求而后来怠惰,或许是没有逢遇名师,这又怎么能足以断定天下没有神仙呢?
“求长生不老,修炼成仙大道,决窍在于立志而不在于富贵。如果不是有志之人,就算地位高贵、财产丰厚,反而会成为沉重的累赘。为什么呢?应该是淡泊恬静愉快,洗去杂念嗜好,内视反听,尸居无心。而帝王担负着天下的重责,治理繁忙的政务,因日理万机而思虑劳累,神思驰骋于宇宙万事。出现一点儿过失,帝王将相以“仁义”治天下之道就会被毁;百姓有了过失,帝王将相就得说责任在我。香醇的美酒扰乱了他的和气,娇艳的美女伤害了他的根基,至于会削弱精气,损伤思虑,破坏平衡,减少精粹等等,就不再详尽一一论述了。蚊虫叮咬,让人坐立不安;虱群攻击,使人卧不得宁,四海之内的事,何止如此?帝王们又怎能掩去聪明才智,念想脏腑,默数呼吸,长期斋戒身心洁净,亲自守在炼丹炉旁,起早迟眠,来炼制八石精华呢?汉武帝在位的寿数最高,已经得到养生的小收益了。但是,升合这样少的资助,供不上钟石这样大的消费;靠田间小沟里的水,供不上尾闾这样大的泄流。 “神仙的法术要求人寂静无为,忘掉自己的躯体,而人群却要撞击千石重的大钟,敲响雷霆万般的大鼓,轰轰隆隆,惊心动魄;百般伎俩,万种变化,使他丧失精力,充塞耳目;使轻捷的鸟飞走,使迅疾的兽跑掉;钓起水中深潜的鱼,射下空中高飞的鸟。神仙的法术要求人要爱及虫豸,不去伤害有生命的东西,而人君一旦勃然震怒,就会有削除敌对的诛杀;黄钺一挥,利斧一授,就会横尸千里,血流滂沱;斩首断腰的行刑,不绝于市。神仙的方法要求人要断绝臭腥,停食谷物,清理肠胃,而人君烹食牛羊牲畜,屠割一切生物;山珍海味,百味调和,丰盛的肴馔罗列在面前;用种种调料煎煮调制,美味佳肴,令人饱足。神仙的法术要求人博爱四方,视人如已,而人君吞并弱小,攻取政治昏暗的国家,趁机着战乱,推翻别国的政权,开辟地域,拓宽疆土;灭掉别人的国家,驱聚那里的老百姓,把他们置于死地,使得孤独的鬼魂漂浮在极远的边地,暴露的尸骸丢失弃在凄寂的荒野;五岭有鲜血染红刀刃的军队,朝廷悬挂着大宛国君的首级;土埋活人、钉死降卒,动辄数十万人,还将敌人的尸体堆成高冢为‘京观’,高上去霄,而暴露的尸骸如同野草,填满山谷,秦始皇的暴政,使得十家人中,想造成反的就有九家;汉武帝的用兵,使天下怨声载道,户口减少了一半。祝寿能增加寿命,而诅咒能减少寿数。结草报答是因为知道对自己有恩德,但是连尸体都见不到的虚祭,也必然对用兵者产生怨恨。各种烦恼损伤着他身体的要害,人鬼又一同把他痛恨。那两个皇帝徒有好仙之名却无修道之实,就是他们所知道的关于求仙的那一点肤浅的事,沿且不能一一施行,仙道中那些高深的要点秘诀,又没得到,而且也没有得道之士为他们合成仙药来献上,他们不得长生,也就不足为怪了。 “我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加上贫穷困乏,加上贫穷困乏,家中有如司马相如的空徒四壁,腹中有如象辄在桑荫下绝粮三日的饥饿,冬天有如戒夷夜里关在城门外而冻死的寒冷,夏天有如仲儒居陋被日光照射的酷热。想要跋涉远方,却缺乏舟船车马的费用;想要有所经营,却又没有可以使之代劳的役夫。进家来,没有绫罗绸缎的享受,出门去,没有游览观赏的快乐。美味佳肴不能亲口尝尝,彩色丝帛不能亲眼看看,芬香馥郁不能用鼻子嗅闻,五声八音不能用耳朵赏听。而千忧万愁时时袭击着心灵深处。千难万困经常聚集在自己家中,像这样活在世上,可以说没什么样可留恋了。
“有的人得到了修道的要领和秘决,有的人逢遇到卓而不凡的老师,但却因离不开老妻弱子,眷恋于故巢墟丘,迟迟下不了决心,以至到死,才感叹日月匆匆,已不觉衰老。明明知道长生不死是可得之事,但却不去修炼;厌恶世俗的功名利禄,却又无法丢弃。为什么呢?因为一个人平时的爱好和习惯始终难以排队遣,而绝俗的志向又轻易不见成效。何况那秦始皇、汉武帝,贵为四海之主,他们所深爱玩赏罚的,就不止一种了,他们所亲幸的人,也极为多了。只让他斋戒一个月,闲居几天,尚未且做不到,何况是让他们离开宫内年轻貌美的宠姬,放弃宫外威武显赫的尊位,不吃甘美食物,断绝所有的欲念,舍弃荣华富贵,径身一人,到幽深寂静的境界中去追求成仙之道,岂是他们所能忍受的呢?因此,回顾往昔,得仙道的人大多是贫贱之士,而不是有权势地位的人。再说,栾太所知道的,实在是很浅薄,他渴望荣华富贵,求取宝物钱财,苟且偷生地炫耀虚妄,在毫无作为之时已忘掉祸患,这么一个区区小子的奸诈欺骗行为,怎么能证实天下没有神仙呢?昔日勾践向愤怒的青蛙凭轼致敬,士兵卒们便争着赴汤蹈火;楚灵王喜欢细腰的女人,国中很多人因此而饿死;齐桓公爱吃奇珍异食,易牙便蒸了自己的儿子给他吃;宋国国君奖赏了一个因守孝悲伤过度而消瘦的人,于是国中因守孝悲伤而死的比比皆是。为人君想要做的事,没有办不到的。汉武帝招求方士,对他们宠幸优待过厚,以至于使这些家伙胆敢用虚假荒诞的事进行欺骗。栾太如果确实有道,又怎么样会被杀死呢?真正有道的人,把接受高官厚爵看得如受汤镬酷刑,把佩带金印紫绶看得如披粗丧服,把黄金白玉视为粪土,把华屋殿堂看成牢狱。哪里握着手腕说谎话,凭侥幸求得荣华富贵,信在富有丽堂皇的宫室,享受着难以计量的赏赐,佩戴着五利将军的大印,与高贵的公主攀亲,沉溺于权势利益之中,不知道停止和满足?这种人实在是没有得道,这是绝对可以肯定的。
“按照董仲舒所写的《李少君家录》所说,少君有长生不死的药方,但因家中贫困无钱买方上所列之药,于是出山到汉朝朝中,以便通过这种途径求得买药钱,道成之后便离去了。又按汉《禁中起居注》所说,少君临走时,汉武帝梦见与他一同簦嵩山,半路上,有使者乘着龙手持符节从云中下来,说太已请少君去。武帝醒后把梦对身边的人说了,说:“太君说要弃我而去了。”几天以后,少君称病而死。过了一段时间,武帝让人打开少君的棺材,看到里面没有尸体,只有衣冠。按《仙经》上所说:上士能飞身升到天上,称为天仙;中士游于名山,称为地仙;下士先假死而后蜕变,称为解仙。现在看起来,少君必属于尸解仙这一类了。近代的壶公带费长房离去,以及道士兵李意期带两个弟子离去,都有是假托猝死,家人将他们殡埋。过了几年,长房又回来了,又有熟识的人扑克见李意其带着两个弟子住在郫县,他们的家人都有开棺验看,发现三具棺材中都只有一根竹杖,杖上用朱红漆写了符,这些都有是尸解的仙人。
从前王莽曾引据三坟五典来掩饰自己人夺权篡位的奸邪,但能因此便说所有的儒生都是谋权篡位的窃贼;司马列相如因弹琴引得卓文君随他私奔,但不能因此就说所有的高雅音乐都是专使人纵欲放荡的。噎死的人不能怪神农氏教人播种百谷,烧死的人不可迁怒于燧人氏发明钻木取火,翻船溺死的人不能怨黄帝制造成出舟船,酗洒闯祸的人不能非议杜康、仪狄酿造成出洒浆。怎能么可以因为栾太的奸邪伪诈,就说肯定没有仙道呢?这好比看见有赵高、董卓之类的奸臣,便说古代没有伊尹、周公、霍光那样的忠臣;看见有商臣、冒顿之类弑父的逆子,便说古代没有伯奇、孝已那样的孝子。还有。〈神仙集〉中记载有召请神仙驱逐鬼魅的法术,以及使人看见鬼的法术。凡俗人听说这些,都认为文章是在凭空捏造。有人说天下没有鬼神,有人说有,但不能驱逐或召请。有的人说能看见鬼的人,男的称‘觋’,女的称为‘巫’,这应是先天的本能,是学不来的。《汉书》和《太史公记》中都讲到了齐国人少翁,汉武帝封存他为文成将军。武帝的宠幸李夫人死后,少翁能使武帝重新看到她,如同活人一般;又能使武帝看见灶神。这此都有是史书上明文记载的。方术即然能使鬼魂现形,又能使本来看不见鬼魂的看见鬼魂,照此推论,其余的事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鬼神多次降临人间,光象怪异,行变化之事,而且经传典籍的记载中,也有很多有鬼神的证据,俗人尚且还不相信天下有鬼神,何况仙人幽居高远的地方,清高与世俗语的污浊不同流,升仙而去,不再返回尘世,不是得道的人,怎么能看到听到呢?而儒家墨家知道鬼神的事不能用来训诫世人,所以始终不说它有,那么世俗之人不信有鬼神,不是在情里之中吗?只有辨识真相的人,考核选择众多方法,得到验证,才能验证鬼神的存在,但也只能自己知道,不能强求别人也这么认为。所以,没见过鬼神,没看过仙人,不能认为世间就没有仙人。人无论聪明愚笨,都有知道自己身上有魂魄,魂魄离去一部分人就会生病,全部离去人就会死。所以部分魂魄离去,术士就用捕招它的‘拘录法;魂魄全部离去,〈仪礼〉中记有‘招魂法’。这些是万物中最贴近人的事了。然而魂魄与人俱生,一直到死,没有人说自己人看见、听到过它的啊。怎能么可以因为没听见看见,就说自己没有魂魄呢?至于在辅氏之战中结草报魏颗救女之恩的鬼魂;宋国先人成汤、伊尹为齐景公伐宋而愤怒,托梦显灵;晋国故太子申生的鬼魂遇狐突,告诉他秦将灭晋;杜伯无辜被杀,鬼魂向周宣王报仇;公子彭生托形于黑猪立啼,使齐襄公惊惧坠车受伤;赵王如意托形青狗咬伤吕后的腋窝而使其至死,以报被鸩杀之仇;灌夫、窦婴被权臣劾秦死罪,鬼魂一起拿着笞杖鞭打仇人田分;庄子仪被燕简公无辜杀害,鬼魂用朱杖将简公打死在车上,天上司刑之神蓐收梦给虢公,告诉他虢国将亡;神人栾侯常在百姓家中,帮其消灾免祸;素姜阐说谶纬;孝孙著述文章;神灵在上林苑对汉武帝讲话;罗陽县神王表在孙吴为官,这些关于鬼神的事,都有写在书上,明明白白,不可胜数,可那些受蒙蔽的人还是认为不有这些事,何况长生之事又是世人很少听到的呢?要想使这些人一定相信这些仙人的存在,好比让蚊子牛虻背起大山,和井底的蛤蟆谈论大海。世人从未见过蛟龙、麒麟、鸾鸟,就说天下没有这些东西,认为是古人虚设的应君主之德的祥瑞之物,借此来使人君自强不息,以求招至这些珍异之物,更何况是让他们相信有仙人呢?世人因刘向炼制黄金不成,就说他是寻求传说中的隐僻和怪异之事,喜欢传播虚幻的东西,认为他写的《列仙传》也都是荒诞的故事。可悲啊!这就是所谓因分寸大的瑕疵,就丢掉尺大的夜名珠;因蚂蚁尘大的缺陷,便舍弃为无价之宝的淳钧剑。没有卞和献壁的远见卓识,没有风胡对剑的鉴赏眼光,这就是陶朱公所以郁抑不欢、薛烛所以总是叹息的原因啊!制作黄金的方法,都写在《神仙集》中,淮南王把它们抄录出来,著成《鸿宝枕中书》书中虽有制作方法,但重要的内容都有用隐秘的语言描述,必须亲口传授秘决,对着文章直接解释,然后才能炼制。他所用的药物,大多都改变了原来的名称,不能按字面上的药名直接使用。刘向的父亲是在处理淮南王谋反的案子时,在卷宗中得到这本书,不是由老师亲自传授的。刘向本不懂道术,偶然意外地见到这本书,就认为其中的意旨都写在纸上了,所以才炼金不成。至于他写《列仙传》是从秦大夫阮仓书中删选而成,有的说是他亲眼所见,然后记下来,并不是胡编妄言。童谣狂诞,圣人还要加以选择;草野之言,有的也不可全都遗弃;采集蔓菁和苤的叶子,不可连它的根也不要,怎么能因为百虑中有一次失误,就说经典不可按之施行;因为曾经发生过日蚀和月蚀,就说日月不是非常明亮呢?外国人制作水精碗,其实是合五百种灰作成的,当今交州、广州一带有很多人得到这种方法铸造水精碗。现在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世俗之人,他们根本上就不信,他们认为水精是自然形成的,属于玉石之类的东西。何况世间侥幸有自然生成的金子,世人怎么会相信它是可由人工制作的道理呢?愚人不相信黄丹和胡粉是熔化铅而成,也不信骡子和駏驉是骡马交配而生,认为每种物都有自己的种,何况是神仙这种难以知晓的事呢?见识的少,感受到奇怪的事就多,这是世之常理。这话说的多真切啊!这好比事情虽然像天空一样明朗,但如果人处在倒覆的甑下一样,怎么能会识别那些深切中肯的议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