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湛,字孝若,谯国谯人也。祖威,魏兗州刺史。父庄,淮南太守。湛幼有 盛才,文章宏富,善构新词,而美容观,与潘岳友善,每行止同舆接茵,京都谓之 “连璧”。
少为太尉掾。泰始中,举贤良,对策中第,拜郎中,累年不调,乃作《抵疑》 以自广。其辞曰:
当路子有疑夏侯湛者而谓之曰:“吾闻有其才而不遇者,时也;有其时而不遇 者,命也。吾子童幼而岐立,弱冠而著德,少而流声,长而垂名。拔萃始立,而登 宰相之朝;挥翼初仪,而受卿尹之举。荡典籍之华,谈先王之言。入阊阖,蹑丹墀, 染彤管,吐洪煇,干当世之务,触人主之威,有效矣。而官不过散郎,举不过贤良。 凤栖五期,龙蟠六年,英耀秃落,羽仪摧残。而独雍容艺文,荡骀儒林,志不轰著 述之业,口不释《雅》《颂》之音,徒费情而耗力,劳神而苦心,此术亦以薄矣。 而终莫之辩,宜吾子之陆沈也。且以言乎才,则吾子优矣。以言乎时,则子之所与 二三公者,义则骨肉之固,交则明道之观也。富于德,贵于官,其所发明,虽叩牛 操筑之客,佣赁拘关之隶,负俗怀讥之士,犹将登为大夫,显为卿尹。于何有宝咳 唾之音,爱锱铢之力?向若垂一鳞,回一翼,令吾子攀其飞腾之势,挂其羽翼之末, 犹奋迅于云霄之际,腾骧于四极之外。今乃金口玉音,漠然沈默。使吾子栖迟穷巷, 守此困极,心有穷志,貌有饥色。吝江河之流,不以濯舟船之畔;惜东壁之光,不 以寓贫妇之目。抑非二三公之蔽贤也,实吾子之拙惑也。”
夏侯子曰:“噫!湛也幸,有过,人必知之矣。吾子所以褒饰之太矣。斟酌之 喻,非小丑之所堪也。然过承古人之诲,抑因子大夫之忝在弊室也,敢布其腹心, 岂能隐几以览其概乎!”
客曰:“敢祗以听。”
夏侯子曰:“吾闻先大夫孔圣之言:‘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 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四德具而名位不至者,非吾任也。是以君子求诸己,小人 求诸人。仆也承门户之业,受过庭之训,是以得接冠带之末,充乎士大夫之列,颇 窥《六经》之文,览百家之学。弱年而入公朝,蒙蔽而当显举,进不能拔群出萃, 却不能抗排当世,志则乍显乍昧,文则乍幽乍蔚。知之者则谓之欲逍遥以养生,不 知之者则谓之欲遑遑以求达,此皆未是仆之所匮也。
仆又闻,世有道,则士无所执其节;黜陟明,则下不在量其力。是以当举而不 辞,入朝而酬问。仆,东野之鄙人,顽直之陋生也。不识当世之便,不达朝廷之情, 不能倚靡容悦,出入崎倾,逐巧点妍,呕喁辩佞。随群班之次,伏简墨之后。当此 之时,若失水之鱼,丧家之狗,行不胜衣,言不出口,安能干当世之务,触人主之 威,适足以露狂简而增尘垢。纵使心有至言,言有偏直,此委巷之诚,非朝廷之欲 也。
今天子以茂德临天下,以八方六合为四境,海内无虞,万国玄静,九夷之从王 化,犹洪声之收清响;黎苗之乐函夏,若游形之招惠景。乡曲之徒,一介之士,曾 讽《急就》、习甲子者,皆奋笔扬文,议制论道。出草苗,起林薮,御青琐,入金 墉者,无日不有。充三台之寺,盈中书之阁。有司不能竟其文,当年不能编其籍, 此执政之所厌闻也。若乃群公百辟,卿士常伯,被硃佩紫,耀金带白,坐而论道者, 又充路盈寝,黄幄玉阶之内,饱其尺牍矣。若仆之言,皆粪土之说,消磨灰烂,垢 辱招秽,适可充卫士之爨,盈扫除之器。譬犹投盈寸之胶,而欲使江海易色;烧一 羽之毛,而欲令大炉增势。若燎原之烟,弥天之云,嘘之不益其热,翕之不减其气。 今子见仆入朝暂对,便欲坐望高位,吐言数百,谓陵曾一世,何吾子之失评也! 仆固脂车以须放,秣马以待却,反耕于枳落,归志乎涡濑,从容乎农夫,优游乎卒 岁矣。
古者天子画土以封群后,群后受国以临其邦,悬大赏以乐其成,列九伐以讨其 违,兴衰相形,安危相倾。故在位者以求贤为务,受任者以进才为急。今也则九州 为一家,万国为百郡,政有常道,法有恆训,因循而礼乐自定,揖让而天下大顺。 夫道学之贵游,闾邑之搢绅,皆高门之子,世臣之胤,弘风长誉,推成而进,悠悠 者皆天下之彦也。讽诂训,传《诗》《书》,讲儒墨,说玄虚,仆皆不如也。二三 公之简仆于凡庸之肆,显仆于细猥之中,则为功也重矣;时而清谈,则为亲也周矣。 且古之君子,不知士,则不明不安。是以居逸而思危,对食而肴乾。今也则否。居 位者以善身为静,以寡交为慎,以弱断为重,以怯言为信。不知士者无公诽,不得 士者不私愧。彼在位者皆稷、契、咎、益、伊、吕、周、召之伦,叔豹、仲熊之俦, 稽古则逾黄、唐,经纬则越虞、夏,蔑昆吾之功,嗤桓文之勋,抵管仲,蹉雹晏 婴。其远则欲升鼎湖,近则欲超太平。方将保保重啬神,独善其身,玄白冲虚,仡 尔养真。虽力挟太山,将不举一羽;扬波万里,将不濯一鳞。咳唾成珠玉,挥袂出 风云。岂肯敝薜鄙事,取才进人,此又吾子之失言也。子独不闻夫神人乎!噏 风饮露,不食五谷。登太清,游山岳,靡芝草,弄白玉。不因而独备,无假而自足。 不与人路同嗜欲,不与世务齐荣辱。故能入无穷之门,享不死之年。以此言之,何 待进贤!”
客曰:“圣人有言曰:‘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今子值有道之世,当太 平之会,不攘袂奋气,发谋出奇。使鸣鹤受和,好爵见縻。抑乃沈身郎署,约志勤 卑,不亦羸哉!且伊尹之干成汤,宁戚之迕桓公,或投己鼎俎,或庸身饭牛,明废 兴之机,歌《白水》之流,德入殷王,义感齐侯。故伊尹起庖厨而登阿衡,宁戚出 车下而阶大夫。外无微介,内无请谒,矫身擢手,径蹑名位。吾子亦何不慕贤以自 厉,希古以慷慨乎!”
夏侯子曰:“呜呼!是何言欤!富与贵是人之所欲,非仆之所恶也。夫干将之 剑,陆断狗马,水截蛟龙,而钅公刀不能入泥。骐骥骅骝之乘,一日而致千里,而 驽蹇不能迈亩。百炼之监,别须眉之数,而壁土不见泰山。鸿鹄一举,横四海之区, 出青云之外,而尺鷃不陵桑榆。此利钝之觉,优劣之决也,夫欲进其身者,不过千 万乘,而仆以上朝堂,答世问,不过显所知。仆以竭心思,尽才学,意无雅正可准, 论无片言可采,是以顿于鄙劣而莫之能起也。以此言之,仆何为其不自衒哉!子不 嫌仆德之不劭,而疑其位之不到,是犹反镜而索照,登木而下钓,仆未以此为不肖 也。
若乃伊尹负鼎以干汤,吕尚隐游以徼文,傅说操筑以寤主,宁戚击角以要君, 此非仆所能也。庄周骀荡以放言,君平卖卜以自贤,接舆阳狂以蔽身,梅福弃家以 求仙,此又非仆之所安也。若乃季札抗节于延陵,杨雄覃思于《太玄》,伯玉和柔 于人怀,柳惠三绌于士官,仆虽不敏,窃颇仿佛其清尘。”
后选补太子舍人,转尚书郎,出为野王令。以血阝隐为急,而缓于公调。政清 务闲,优游多暇,乃作《昆弟诰》。其辞曰:
惟正月才生魄,湛若曰:“咨尔弟淳、琬、瑫、谟、总、瞻:古人有言,‘孝 乎惟孝,友于兄弟。’‘死丧之戚,兄弟孔怀。’又曰,‘周之有至德也,莫如兄 弟。’於戏!古之载于训籍,传于《诗》《书》者,厥乃不思,不可不行。尔其专 乃心,一乃听,砥砺乃性,以听我之格言。”淳等拜手稽首。
湛若曰:“呜呼!惟我皇乃祖滕公,肇厘厥德厥功,以左右汉祖,弘济于嗣君, 用垂祚于后。世世增敷前轨,济其好行美德。明允相继,冠冕胥及。以逮于皇曾祖 愍侯,寅亮魏祖,用康乂厥世,遂启土宇,以大综厥勋于家。我皇祖穆侯,崇厥基 以允厘显志,用恢阐我令业。维我后府君侯,祗服哲命,钦明文思,以熙柔我家道, 丕隆我先绪。钦若稽古训,用敷训典籍,乃综其微言。呜呼!自三坟、五典、八索、 九丘,图纬六艺,及百家众流,罔不探赜索隐,钩深致远。《洪范》九畴,彝伦攸 叙。乃命世立言,越用继尼父之大业,斯文在兹。且九龄而我王母薛妃登遐,我后 孝思罔极,惟以奉于穆侯之继室蔡姬,以致其子道。蔡姬登遐,隘于穆侯之命,厥 礼乃不得成,用不祔于祖姑。惟乃用骋其永慕,厥乃以疾辞位,用逊于厥家,布衣 席稿,以终于三载。厥乃古训无文,我后丕孝其心,用假于厥制,以穆于世父使君 侯。惟伯后聪明睿智,奕世载德,用慈友于我后。我惟烝烝是虔,罔不克承厥诲, 用增茂我敦笃,以播休美于一世,厥乃可不遵。惟我用夙夜匪懈,日钻其道,而仰 之弥高,钻之弥坚,我用欲罢不敢。岂唯予躬是惧,实令迹是奉。厥乃昼分而食, 夜分而寝。岂唯令迹是畏,实尔犹是仪。呜呼,予其敬哉!俞!予闻之,周之有至 德,有妇人焉。我母氏羊姬,宣慈恺悌,明粹笃诚,以抚训群子。厥乃我龀齿,则 受厥教于书学,不遑惟宁。敦《诗》《书》礼乐,孳孳弗倦。我有识惟与汝服厥诲, 惟仁义惟孝友是尚,忧深思远,祗以防于微。翳义形于色,厚爱平恕,以济其宽裕。 用缉和我七子,训谐我五妹。惟我兄弟姊妹束修慎行,用不辱于冠带,实母氏是凭。 予其为政蕞尔,惟母氏仁之不行是戚,予其望色思宽。狱之不情,教之不泰是训, 予其纳戒思详。呜呼!惟母氏信著于不言,行感于神明。若夫恭事于蔡姬,敦穆于 九族,乃高于古之人。古之人厥乃千里承师,矧我惟父惟母世德之余烈,服膺之弗 可及,景仰之弗可阶。汝其念哉!俾群弟天祚于我家,俾尔咸休明是履。淳英哉文 明柔顺,琬乃沈毅笃固,惟瑫厥清粹平理,谟茂哉亻隽哲寅亮,总其弘肃简雅,瞻 乃纯铄惠和。惟我蒙蔽,极否于义训。嗟尔六弟,汝其滋义洗心,以补予之尤。予 乃亦不敢忘汝之阙。呜呼!小子瞻,汝其见予之长于仁,未见予之长于义也。”
瞻曰:“俞!以如何?”湛若曰:“我之肇于总角,以逮于弱冠,暨于今之二 毛,受学于先载,纳诲于严父慈母。予其敬忌于厥身,而匡予之纤介,翼予之小疵, 使予有过未曾不知,予知之逌改,惟冲子是赖。予亲于心,爱于中,敬于貌。厥乃 口无择言,柔惠且直,廉而不刿,肃而不厉,厥其成予哉。用集我父母之训,庶明 厉翼,迩可远在兹。”瞻拜手稽首曰:“俞!”湛曰:“都!在修身,在爱人。” 瞻曰:“吁!惟圣其难之。”湛曰:“都!厥不行惟难,厥行惟易。”
淳曰:“俞!明而昧,崇而卑,冲而恆,显而贤,同而疑,厉而柔,和而矜。” 湛曰:“俞!乃言厥有道。”淳曰:“俞!祗服训。”湛曰:“来!琬,汝亦昌言。” 琬曰:“俞!身不及于人,不敢堕于勤,厥故维新。”湛曰:“俞!瑫亦昌言。” 瑫曰:“俞!滋敬于己,不滋敬于己,惟敬乃恃,无忘有耻。”湛曰:“俞!谟亦 昌言。”谟曰:“俞!无忘于不可不虞,形貌以心,访心于虞。”湛曰:“俞!总 亦昌言。”总曰:“俞!若忧厥忧以休。”湛曰:“俞!瞻亦昌言。”瞻曰:“俞! 复外惟内,取诸内,不忘诸外。”湛曰:“俞!休哉”淳等拜手稽首,湛亦拜手稽 首。乃歌曰:“明德复哉,家道休哉,世祚悠哉,百禄周哉!”又作歌曰:“讯德 恭哉,训翼从哉,内外康哉!”皆拜曰:“钦哉!”
居邑累年,朝野多叹其屈。除中书侍郎,出补南阳相。迁太子仆,未就命,而 武帝崩。惠帝即位,以为散骑常侍。元康初,卒,年四十九。著论三十余篇,别为 一家之言。
初,湛作《周诗》成,以示潘岳。岳曰:“此文非徒温雅,乃别见孝弟之性。” 岳因此遂作《家风诗》。
湛族为盛门,性颇豪侈,侯服玉食,穷滋极珍。及将没,遗命小棺薄敛,不修 封树。论者谓湛虽生不砥砺名节,死则俭约令终,是深达存亡之理。
淳字孝冲。亦有文藻,与湛俱知名。官至弋阳太守。遭中原倾覆,子侄多没胡 寇,唯息承渡江。
承字文子。参安东军事,稍迁南平太守。太兴末,王敦举兵内向,承与梁州刺 史甘卓、巴东监军柳纯、宜都太守谭该等,并露檄远近,列敦罪状。会甘卓怀疑不 进,王师败绩,敦悉诛灭异己者,收承,欲杀之,承外兄王暠苦请得免。寻为散骑 常侍。
潘岳,字安仁,荥阳中牟人也。祖瑾,安平太守。父芘,琅邪内史。岳少以才 颖见称,乡邑号为奇童,谓终贾之俦也。早辟司空太尉府,举秀才。
泰始中,武帝躬耕藉田,岳作赋以美其事,曰:
伊晋之四年正月丁未,皇帝亲率群后藉于千亩之甸,礼也。于是乃使甸师清畿, 野庐扫路,封人壝宫,掌舍设枑。青坛郁其岳立兮,翠幕黕以云布。结崇基之灵阯 兮,启四涂之广阼。沃野坟腴,膏壤平砥。清洛浊渠,引流激水。遐阡绳直,迩陌 如矢。{艹}犗服于缥轭兮,绀辕缀于黛耜。俨储驾于廛左兮,俟万乘之躬履。百 僚先置,位以职分,自上下下,具惟命臣。袭春服之萋萋兮,接游车之辚辚。微风 生于轻幰兮,纤埃起乎硃轮。森奉璋以阶列兮,望皇轩而肃震。若湛露之晞朝阳兮, 众星之拱北辰也。
于是前驱鱼丽,属车鳞萃,阊阖洞启,参途方驷,常伯陪乘,太仆执辔。后妃 献穜[QXDV]之种,司农撰播殖之器,挈壶掌升降之节,宫正设门闾之跸。天子乃御 玉辇,廕华盖,冲牙铮鎗,绡纨綷纟蔡。金根照耀以烱晃兮,龙骥腾骧而沛艾。表 硃玄于离坎兮,飞青缟于震兑。中黄晔以发辉兮,方彩纷其繁会。五路呜銮,九旗 扬旆,琼鈒入蘂,云罕晻蔼。箫管嘲哲以啾嘈兮,鼓鼙硡急以砰盖,笋虡嶷以 轩翥兮,洪钟越乎区外。震震填填,尘雾连天,以幸乎藉田。蝉冕颎以灼灼兮,碧 色肃其芊芊。似夜光之剖荆璞兮,若茂松之依山颠也。
于是我皇乃降灵坛,抚御耦,游场染屦,洪縻在手。三推而舍,庶人终亩。贵 贱以班,或五或九。于斯时也,居靡都鄙,人无华裔,长幼杂遝以交集,士女颁斌 而咸戾。被褐振裾,垂髫总髻,蹑踵侧肩,掎裳连襼。黄尘为之四合兮,阳光为之 潜翳。动容发音而观者,莫不抃舞乎康衢,讴吟乎圣世。情欣乐乎昏作兮,虑尽力 乎树艺。靡谁督而常勤兮,莫之课而自厉。躬先劳而悦使兮,岂严刑而猛制哉!
有邑老田父,或进而称曰:“盖损益随时,理有常然。高以下为基,人以食为 天。正其末者端其本,善其后者慎其先。夫九土之宜弗任,四业之务不壹,野有菜 蔬之色,朝乏代耕之秩。无储蓄以虞灾,徒望岁以自必。三代之衰,皆此物也。今 圣上昧旦丕显,夕惕若栗,图匮于丰,防俭于逸,钦哉钦哉,惟谷之恤。展三时之 弘务,致仓廪于盈溢,固尧、汤之用心,而存救之要术也。”若乃庙祧有事,祝宗 诹日,簠簋普淖,则此之自实,缩鬯萧茅,又于是乎出。黍稷馨香,旨酒嘉栗。宜 其时和年登,而神降之吉也。古人有言曰:“圣人之德,无以加于孝乎!”夫孝者, 天之性、人之所由灵也。昔者明王以孝治天下,其或继之者,鲜哉希矣!逮我皇晋, 实光斯道,仪刑孚于万国,爱敬尽于祖考。故躬稼以供粢盛,所以致孝也;劝穑以 足百姓,所以固本也。能本而孝,盛德大业至矣哉!此一役也,二美显焉,不亦远 乎,不亦重平!敢作颂曰:
“思乐甸畿,薄采其芳。大君戾止,言藉其农。其农三推,万国以祗。耨我公 田,遂及我私。我簠斯盛,我簋斯齐。我仓如陵,我庾如坻。念兹在兹,永言孝思。 人力普存,祝史正辞。神只攸歆,逸豫无期。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岳才名冠世,为众所疾,遂栖迟十年。出为河阳令,负其才而郁郁不得志。时 尚书仆射山涛、领吏部王济、裴楷等并为帝所亲遇,岳内非之,乃题阁道为谣曰: “阁道东,有大牛。王济鞅,裴楷鞧,和峤刺促不得休。”
转怀令。时以逆旅逐末废农,奸淫亡命,多所依凑,败乱法度,敕当除之。十 里一官樆,使老小贫户守之,又差吏掌主,依客舍收钱。岳议曰:
“谨案:逆旅,久矣其所由来也。行者赖以顿止,居者薄收其直,交易贸迁, 各得其所。官无役赋,因人成利,惠加百姓而公无末费。语曰:‘许由辞帝尧之命, 而舍于逆旅。’《外传》曰:‘晋阳处父过宁,舍于逆旅。’魏武皇帝亦以为宜, 其诗曰:‘逆旅整设,以通商贾。’然则自尧到今,未有不得客舍之法。唯商鞅尤 之,固非圣世之所言也。方今四海会同,九服纳贡,八方翼翼,公私满路。近畿辐 辏,客舍亦稠。冬有温庐,夏有凉廕,刍秣成行,器用取给。疲牛必投,乘凉近进, 发槅写鞍,皆有所憩。
又诸劫盗皆起于迥绝,止乎人众。十里萧条,则奸轨生心;连陌接馆,则寇情 震慑。且闻声有救,已发有追,不救有罪,不追有戮,禁暴捕亡,恆有司存。凡此 皆客舍之益,而官樆之所乏也。又行者贪路,告籴炊爨,皆以昏晨。盛夏昼热,又 兼星夜,既限早闭,不及樆门。或避晚关,迸逐路隅,祇是慢藏诲盗之原。苟以客 舍多败法教,官守棘樆,独复何人?彼河桥、孟津,解券输钱,高第督察,数入校 出,品郎两岸相检,犹惧或失之。故悬以禄利,许以功报。今贱吏疲人,独专樆税, 管开闭之权,藉不校之势,此道路之蠹,奸利所殖也。率历代之旧俗,获行留之欢 心,使客舍洒扫,以待征旅择家而息,岂非众庶颙颙之望。”
请曹列上,朝廷从之。
岳频宰二邑,勤于政绩。调补尚书度支郎,迁廷尉评,以公事免。杨骏辅政, 高选吏佐,引岳为太傅主簿。骏诛,除名。初,谯人公孙宏少孤贫,客田于河阳, 善鼓琴,颇能属文。岳之为河阳令,爱其才艺,待之甚厚。至是,宏为楚王玮长史, 专杀生之政。时骏纲纪皆当从坐,同署主簿硃振已就戮。岳其夕取急在外,宏言之 玮,谓之假吏,故得免。未几,选为长安令,作《西征赋》,述所经人物山水,文 清旨诣,辞多不录。征补博士,未召,以母疾辄去,官免。寻为著作郎,转散骑侍 郎,迁给事黄门侍郎。
岳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构愍怀 之文,岳之辞也。谧二十四友,岳为其首。谧《晋书》限断,亦岳之辞也。其母数 诮之曰:“尔当知足,而干没不已乎?”而岳终不能改。
既仕宦不达,乃作《闲居赋》曰:
岳读《汲黯传》至司马安四至九卿,而良史书之,题以巧宦之目,未曾不慨然 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巧诚有之,拙亦宜然。顾常以为士之生也,非至圣无轨微 妙玄通者,则必立功立事,效当年之用。是以资忠履信以进德,修辞立诚以居业。 仆少窃乡曲之誉,忝司空太尉之命,所奉之主,即太宰鲁武公其人也。举秀才为郎。 逮事世祖武皇帝,为河阳、怀令,尚书郎,廷尉评。今天子谅暗之际,领太傅主簿。 府主诛,除名为民。俄而复官,除长安令。迁博士,未召拜,亲疾辄去,官免。自 弱冠涉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 虽通塞有遇,抑亦拙之效也。昔通人和长舆之论余也,固曰“拙于用多”。称多者, 吾岂敢;言拙,则信而有征。方今俊乂在官,百工惟时,拙者可以绝意乎宠荣之事 矣。太夫人在堂,有羸老之疾,尚何能违膝下色养,而屑屑从斗筲之役?于是览止 足之分,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灌园 鬻蔬,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俟伏腊之费。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 政也。乃作《闲居赋》以歌事遂情焉。其辞曰:
遨坟素之长圃,步先哲之高衢。虽吾颜之云厚,犹内愧于宁蘧。有道余不仕, 无道吾不愚。何巧智之不足,而拙艰之有余也!于是退而闲居,于洛之涘。身齐逸 民,名缀下士。背京溯伊,面郊后市。浮梁黝以迳度,灵台杰其高峙。窥天文之秘 奥,睹人事之终始。其西则有元戎禁营,玄幕绿徽,溪子巨黍,异絭同归,砲石雷 骇,激矢虻飞,以先启行,耀我皇威。其东则有明堂辟雍,清穆敞闲,环林萦映, 圆海回泉,聿追孝以严父,宗文考以配天,祗圣敬以明顺,养更老以崇年。若乃背 冬涉春,阴谢阳施,天子有事于柴燎,以郊祖而展义,张钧天之广乐,备千乘之万 骑,服枨枨以齐玄,管啾啾而并吹,煌煌乎,隐隐乎,兹礼容之壮观,而王制之巨 丽也。两学齐列,双宇如一,右延国胄,左纳良逸。祁祁生徒,济济儒术,或升之 堂,或入之室。教无常师,道在则是。故髦士投绂,名王怀玺,训若风行,应犹草 靡。此里仁所以为美,孟母所以三徙也。
爰定我居,筑室穿池,长杨映沼,芳枳树樆,游鳞瀺灂,菡萏敷披,竹木蓊蔼, 灵果参差。张公大谷之梨,梁侯乌椑之柿,周文弱枝之枣,房陵硃仲之李,靡不毕 植。三桃表樱胡之别,二奈耀丹白之色,石榴蒲桃之珍,磊落蔓延乎其侧。梅杏郁 棣之属,繁荣藻丽之饰,华实照烂,言所不能极也。菜则葱韭蒜芋,青笋紫姜,堇 荠甘旨,蓼荾芬芳,蘘荷依阴,时藿向阳,绿葵含露,白薤负霜。
于是凛秋暑退,熙春寒往,微雨新晴,六合清朗。太夫人乃御版舆,升轻轩, 远览王畿,近周家园,体以行和,药以劳宣,常膳载加,旧痾有痊。于是席长筵, 列孙子柳垂廕,车结轨,陆摘紫房,水挂赪鲤,或宴于林,或禊于汜。昆弟斑白, 兒童稚齿,称万寿以献觞,咸一惧而一喜。寿觞举,慈颜和,浮杯乐饮,丝竹骈罗, 顿足起舞,抗音高歌,人生安乐,孰知其他。退求已而自省,信用薄而才劣。奉周 任之格言,敢陈力而就列。几陋身之不保,而奚拟乎明哲,仰众妙而绝思,终优游 以养拙。
初,芘为琅邪内史,孙秀为小史给岳,而狡黠自喜。岳恶其为人,数挞辱之, 秀常衔忿。及赵王伦辅政,秀为中书令。岳于省内谓秀曰:“孙令犹忆畴昔周旋不?” 答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岳于是自知不免。俄而秀遂诬岳及石崇、欧阳建 谋奉淮南王允、齐王冏为乱,诛之,夷三族。岳将诣市,与母别曰:“负阿母!” 初被收,俱不相知,石崇已送在市,岳后至,崇谓之曰:“安仁,卿亦复尔邪!” 岳曰:“可谓白首同所归。”岳《金谷诗》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乃 成其谶。岳母及兄侍御史释、弟燕令豹、司徒掾据、据弟诜,兄弟之子,己出之女, 无长幼一时被害,唯释子伯武逃难得免。而豹女与其母相抱号呼不可解,会诏原之。
岳美姿仪,辞藻绝丽,尤善为哀诔之文。少时常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 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遂满车而归。时张载甚丑,每行,小兒以瓦石掷之,委顿 而反。岳从子尼。
尼字正叔。祖勖,汉东海相。父满,平原内史。并以学行称。尼少有清才,与 岳俱以文章见知。性静退不竞,唯以勤学著述为事。著《安身论》以明所守,其辞 曰:
盖崇德莫大乎安身,安身莫尚乎存正,存正莫重乎无私,无私莫深乎寡欲。是 以君子安其身而后动,易其心而后语,定其交而后求,笃其志而后行。然则动者, 吉凶之端也;语者,荣辱之主也;求者,利病之几也;行者,安危之决也。故君子 不妄动也,动必适其道;不徒语也,语必经于理;不苟求也,求必造于义;不虚行 也,行必由于正。夫然,用能免或系之凶,享自天之祐。故身不安则殆,言不从则 悖,交不审则惑,行不笃则危。四者行乎中,则忧患接乎外矣。忧患之接,必生于 自私,而兴于有欲。自私者不能成其私,有欲者不能济其欲,理之至也。欲苟不济, 能无争乎?私苟不从,能无伐乎?人人自私,家家有欲,众欲并争,群私交伐。争, 则乱之萌也;伐,则怨之府也。怨乱既构,危害及之,得不惧乎?
然弃本要末之徒,知进忘退之士,莫不饰才锐智,抽锋擢颖,倾侧乎势利之交, 驰骋乎当涂之务。朝有弹冠之朋,野有结绶之友,党与炽于前,荣名扇其后。握权, 则赴者鳞集;失宠,则散者瓦解;求利,则托刎颈之欢;争路,则构刻骨之隙。于 是浮伪波腾,曲辩云沸,寒暑殊声,朝夕异价,驽蹇希奔放之迹,铅刀竞一割之用。 至于爱恶相攻,与夺交战,诽谤噂沓,毁誉纵横,君子务能,小人伐技,风穨于 上,俗弊于下。祸结而恨争也不强,患至而悔伐之未辩,大者倾国丧家,次则覆身 灭祀。其故何邪?岂不始于私欲而终于争伐哉?
君子则不然。知自私之害公也,然后外其身;知有欲之伤德也,故远绝荣利; 知争竞之遘灾也,故犯而不校;知好伐之招怨也,故有功而不德。安身而不为私, 故身正而私全;慎言而不适欲,故言济而欲从;定交而不求益,故交立而益厚;谨 行而不求名,故行成而名美。止则立乎无私之域,行则由乎不争之涂,必将通天下 之理,而济万物之性。天下犹我,故与天下同其欲;己犹万物,故与万物同其利。
夫能保其安者,非谓崇生生之厚而耽逸豫之乐也,不忘危而已。有期进者,非 谓穷贵宠之荣而藉名位之重也,不忘退而已。存其治者,非谓严刑政之威而明司察 之禁也,不忘乱而已。故寝蓬室,隐陋巷,披短褐,茹藜藿,环堵而居,易衣而出, 苟存乎道,非不安也。虽坐华殿,载文轩,服黼绣,御方丈,重门而处,成列而行, 不得与之齐荣。用天时,分地利,甘布衣,安薮泽,沾体涂足,耕而后食,苟崇乎 德,非不进也。虽居高位,飨重禄,执权衡,握机秘,功盖当时,势侔人主,不得 与之比逸。遗意虑,没才智,忘肝胆,弃形器,貌若无能,志若不及,苟正乎心, 非不治也。虽繁计策,广术艺,审刑名,峻法制,文辩流离,论议绝世,不得与之 争功。故安也者,安乎道者也。进也者,进乎德者也。治也者,治乎心者也。未有 安身而不能保国家,进德而不能处富贵,治心而不能治万物者也。
然思危所以求安,虑退所以能进,惧乱所以保治,戒亡所以获存也。若乃弱志 虚心,旷神远致,徙倚乎不拔之根,浮游乎无垠之外,不自贵于物而物宗焉,不自重于人而人敬焉。可亲而不可慢也,可尊而不可远也。亲之如不足,天下莫之能狎 也;举之如易胜,而当世莫之能困也。达则济其道而不荣也,穷则善其身而不闷也, 用则立于上而非争也,舍则藏于下而非让也。夫荣之所不能动者,则辱之所不能加 也;利之所不能劝者,则害之所不能婴也。誉之所不能益者,则毁之所不能损也。
今之学者诚能释自私之心,塞有欲之求,杜交争之原,去矜伐之态,动则行乎 至通之路,静则入乎大顺之门,泰则翔乎寥廓之宇,否则沦乎浑冥之泉,邪气不能 干其度,外物不能扰其神,哀乐不能荡其守,死生不能易其真,而以造化为工匠, 天地为陶钧,名位为糟粕,势利为埃尘,治其内而不饰其外,求诸己而不假诸人, 忠肃以奉上,爱敬以事亲,可以御一体,可以牧万民,可以处富贵,可以安贱贫, 经盛衰而不改,则庶几乎能安身矣。
初应州辟,后以父老,辞位致养。太康中,举秀才,为太常博士。历高陆令、 淮南王允镇东参军。元康初,拜太子舍人,上《释奠颂》。其辞曰:
元康元年冬十二月,上以皇太子富于春秋,而人道之始莫先于孝悌,初命讲 《孝经》于崇正殿。实应天纵生知之量,微言奥义,发自圣问,业终而体达。三年 春闰月,将有事于上庠,释奠于先师,礼也。越二十四日丙申,侍祠者既齐,舆驾 次于太学。太傅在前,少傅在后,恂恂乎弘保训之道;宫臣毕从,三率备卫,济济 乎肃翼赞之敬。乃扫坛为殿,悬幕为宫。夫子位于西序,颜回侍于北墉。宗伯掌礼, 司仪辩位。二学儒官,搢绅先生之徒,垂缨佩玉,规行矩步者,皆端委而陪于堂下, 以待执事之命。设樽篚于两楹之间,陈罍洗于阼阶之左。几筵既布,钟悬既列,我 后乃躬拜俯之勤,资在三之义。谦光之美弥劭,阙里之教克崇,穆穆焉,邕邕焉, 真先王之徽典,不刊之美业,允不可替已。于是牲馈之事既终,享献之礼已毕,释 玄衣,御春服,驰斋禁,反故式。天子乃命内外群司,百辟卿士,蕃王三事,至于 学徒国子,咸来观礼,我后皆延而与之燕。金石箫管之音,八佾六代之舞,铿锵闛 閤,般辟俯仰,可以澄神涤欲,移风易俗者,罔不毕奏。抑淫哇,屏《郑》《卫》, 远佞邪,释巧辩。是日也,人无愚智,路无远迩,离乡越国,扶老携幼,不期而俱 萃。皆延颈以视,倾耳以听,希道慕业,洗心革志,想洙、泗之风,歌来苏之惠。 然后知居室之善,著应乎千里之外;不言之化,洋溢于九有之内。於熙乎若典,固 皇代之壮观,万载之一会也。尼昔忝礼官,尝闻俎豆。今厕末列,亲睹盛美,瀸渍 徽猷,沐浴芳润,不知手舞口咏,窃作颂一篇。义近辞陋,不足测盛德之形容,光 圣明之遐度。其辞曰:
三元迭运,五德代微。黄精既亢,素灵乃晖。有皇承天,造我晋畿。祚以大宝, 登以龙飞。宣基诞命,景熙遐绪,三分自文,受终惟武。席卷要蛮,荡定荒阻;道 济群生,化流率土。后帝承哉,丕隆曾构。奄有万方,光宅宇宙。
笃生上嗣,继期挺秀。圣敬日跻,浚哲闳茂。留精儒术,敦阅古训。遵道让齿, 降心下问。铺以金声,光以玉润。如日之升,如乾之运。乃延台保,乃命学臣。圣 容穆穆,侍讲訚訚。抽演微言,启发道真。探幽穷赜,温故知新。讲业既终,精义 既研。崇圣重师,卜日告奠。陈其三牢,引其四县。既戒既式,乃盥乃荐。
恂恂孔圣,百王攸希。亹亹颜生,好学无违。曰皇储后,体神合几。兆吉先见, 知来洞微。济济二宫,蔼蔼庶僚。俊乂鳞萃,髦士盈朝。如彼和肆,莫匪琼瑶;如 彼仪凤,乐我《云》《韶》。琼瑶谁剖?四门洞开;《云》《韶》奚乐?神人允谐。 蝉冕耀庭。细珮振阶。德以谦光,仁以恩怀。我酒惟清,我肴惟馨。舞以六代,歌 以九成。
莘莘胄子,祁祁学生。洗心自百,观国之荣。学犹莳苗,化若偃草。博我以文, 弘我以道。万邦蝉蜕,矧乃俊造。钻蚌莹珠,剖石摛藻。丝匪玄黄,水罔方圆。引 之斯流,染之斯鲜。若金受范,若埴在甄。上好如云,下效如川。
昔在周兴,王化之始。曰文曰武,时惟世子。今我皇储,齐圣通理。缉熙重光, 于穆不已。于穆伊何?思文哲后。媚兹一人,实副元首。孝洽家邦,光照九有。纯 嘏自晋,永世昌阜。微微下臣,过充近侍。猥蹑风云,鸾龙是厕。身澡芳流,目玩 盛事。竭诚作颂,祗咏圣志。
出为宛令,在任宽而不纵,恤隐勤政,厉公平而遗人事。入补尚书郎,俄转著 作郎。为《乘舆箴》,其辞曰:
《易》称“有天地然后有人伦,有父子然后有君臣”。传曰:“大者天地,其 次君臣。”然君臣父子之道,天地人伦之本,未有以先之者也。故天生蒸人而树之 君,使司牧之,将以导群生之性,而理万物之情。岂以宠一人之身,极无量之欲, 如斯而已哉!夫古之为君者,无欲而至公,故有茅茨土阶之俭;而后之为君,有欲 而自利,故有瑶台琼室之侈。无欲者,天下共推之;有欲者,天下共争之。推之之 极,虽禅代犹脱屣;争之之极,虽劫杀而不避。故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 之天下”,安可求而得,辞而已者乎!
夫修诸己而化诸人,出乎迩而见乎远者,言行之谓也。故人主所患,莫甚于不 知其过;而所美,莫美于好闻其过。若有君于此,而曰予必无过,唯其言而莫之违, 斯孔子所谓其庶几乎一言而丧国者也。盖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过也,人皆见之, 更也,人皆仰之。虽以尧、舜、汤、武之盛,必有诽谤之木,敢谏之鼓,盘杅之铭, 无讳之史,所以闲其邪僻而纳诸正道,其自维持如此之备。故箴规之兴,将以救过 补阙,然犹依违讽喻,使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自诫。先儒既援古义,举内外之 殊,而高祖亦序六官,论成败之要,义正辞约,又尽善矣。自《虞人箴》以至于 《百官》,非唯规其所司,诚欲人主斟酌其得失焉。《春秋传》曰“命百官箴王阙”, 则亦天子之事也。
尼以为王者膺受命之期,当神器之运,总万机而抚四海,简群才而审所授,孜 孜于得人,汲汲于闻过,虽廷争面折,犹将祈请而求焉。至于箴规,谏之顺者,曷 为独阙之哉?是以不量其学陋思浅,因负担之余,尝试撰而述之。不敢斥至尊之号, 故以“乘舆”目篇。盖帝王之事至大,而古今之变至众,文繁而义诡,意局而辞野, 将欲希企前贤,仿佛崇轨,譬犹丘坻之望华岱,恆星之系日月也,其不逮明矣。颂 曰:
元元遂初,芒芒太始。清浊同流,玄黄错歭。上下弗形,尊卑靡纪。赫胥悠哉, 大庭尚矣。皇极启建,两仪既分。彝伦需永序,万邦已纷。国事明王,家奉严君。 各有攸尊,德用不勤。羲、农已降,暨于夏、殷。或禅或传,乃质乃文。
太上无名,下知有之。仁义不存,而人归孝慈。无为无执,何欲何思。忠信之 薄,礼刑实滋。既誉既畏,以侮以欺。作誓作盟,而人始叛疑。煌煌四海,蔼蔼万 乘,菲誓焉凭?左辅右弼,前疑后丞。一日万机,业业兢兢。夫出其言善,则千里 是应;而莫余违,亦丧邦有征。枢机之动,式以废兴。殷监不远,若之何勿惩!
且厚味腊毒,丰屋生灾。辛作FM室,而夏兴瑶台。糟丘酒池,象箸玉杯。厥 肴伊何?龙肝豹胎。惟此哲妇,职为乱阶。殷用丧师,夏亦不恢。是以帝尧在位, 茅茨不翦。周文日昃,昧旦丕显。夫德輶如毛,而或举之者鲜。故《濩》有惭德, 《武》未尽善。下世道衰,末俗化浅。耽乐逸游,荒淫沈湎。不式古训,而好是佞 辩;不遵王路,而覆车是践。成败之效,载在先典。匪唯陵夷,厥世用殄。故曰树 君如之何?将人是司牧。视之犹伤,而知其寒奥。故能抚之斯柔,而敦之斯睦; 无远不怀,靡思不服。夫岂厌纵一人,而玩其耳目;内迷声色,外荒弛逐;不修政 事,而终于颠覆?
昔唐氏授舜,舜亦命禹。受终纳祖,丕承天序。放桀惟汤,克殷伊武。故禅代 非一姓,社稷无常主。四岳三涂,九州之阻。彭蠡、洞庭,殷商之旅。虞夏之隆, 非由尺土。而纣之百克,卒于绝绪。故王者无亲,唯在择人。倾盖惟旧,白首乃新。 望由钓夫,伊起有莘。负鼎鼓刀,而谋合圣神。夫岂借官左右,而取介近臣。盖有 国有家者,莫云我聪,或此面从;莫谓我智,听受未易。甘言美疾,鲜不为累。由 夷逃宠,远于脱屣。奈何人主,位极则侈?
知人则哲,惟帝所难。唐朝既泰,四族作奸。周室既隆,而管、蔡不虔。匪我 二圣,孰弭斯患?若九德咸受,俊乂在官,君非臣莫治,臣非君莫安。故《书》美 康哉,而《易》贵金兰。有皇司国,敢告纳言。
及赵王伦篡位,孙秀专政,忠良之士皆罹祸酷。尼遂疾笃,取假拜扫坟墓。闻 齐王冏起义,乃赴许昌。冏引为参军,与谋时务,兼管书记。事平,封安昌公。历 黄门侍郎、散骑常侍、侍中、秘书监。永兴末,为中书令。时三王战争,皇家多故, 尼职居显要,从容而已。虽忧虞不及,而备尝艰难。永嘉中,迁太常卿。洛阳将没, 携家属东出成皋,欲还乡里。道遇贼,不得前,病卒于坞壁,年六十余。
张载,字孟阳,安平人也。父收,蜀郡太守。载性闲雅,博学有文章。太康初, 至蜀省父,道经剑阁。载以蜀人恃险好乱,因著铭以作诫曰:
岩岩梁山,积石峨峨。远属荆、衡,近缀岷、嶓。南通邛、僰,北达褒斜。狭 过彭、碣,高逾嵩、华。惟蜀之门,作固作镇。是曰剑阁,壁立千仞。穷地之险, 极路之峻。世浊则逆,道清斯顺。闭由往汉,开自有晋。秦得百二,并吞诸侯。齐 得十二,田生献筹。矧兹狭隘,土之外区。一人荷戟,万夫趄。形胜之地,非亲勿 居。昔在武侯,中流而喜。河山之固,见屈吴起。洞庭孟门,二国不祀。兴实由德, 险亦难恃。自古及今,天命不易。凭阻作昏,鲜不败绩。公孙既没,刘氏衔壁。覆 车之轨,无或重迹。勒铭山阿,敢告梁益。
益州刺史张敏见而奇之,乃表上其文,武帝遣使镌之于剑阁山焉。
载又为《榷论》曰:
夫贤人君子将立天下之功,成天下之名,非遇其时,曷由致之哉!故尝试论之: 殷汤无鸣条之事,则伊尹,有莘之匹夫也;周武无牧野之阵,则吕牙,渭滨之钓翁 也。若兹之类,不可胜纪。盖声发响应,形动影从,时平则才伏,世乱则奇用,岂 不信欤!设使秦、莽修三王之法,时致隆平,则汉祖,泗上之健吏;光武,舂陵之 侠客耳,况乎附丽者哉!故当其有事也,则足非千里,不入于舆;刃非斩鸿,不韬 于鞘。是以驽蹇望风而退,顽钝未试而废。及其无事也,则牛骥共牢,利钝齐列, 而无长涂犀革以决之,此离硃与瞽者同眼之说也。处守平之世,而欲建殊常之勋, 居太平之际,而吐违俗之谋,此犹却步而登山,鬻章甫于越也。汉文帝见李广而叹 曰:“惜子不遇,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故智无所运其筹,勇无所奋其气, 则勇怯一也;才无所骋其能,辩无所展其说,则顽慧均也。是以吴榜越船,不能无 水而浮;青虬赤螭,不能无云而飞。故和璧之在荆山,隋珠之潜重川,非遇其人, 焉有连城之价,照车之名乎!青骹繁霜,絷于笼中,何以效其撮东郭于韝下也?白 猨玄豹,藏于棂槛,何以知其接垂条于千仞也?孱夫与乌获讼力,非龙文赤鼎,无 以明之;盖聂政与荆卿争勇,非强秦之威,孰能辨之?故饿夫庸隶,抱关屠钓之伦, 一旦而都卿相之位,建金石之号者,或有怀颜、孟之术,抱伊、管之略,没世而不 齿者,此言有事之世易为功,无为之时难为名也。若斯湮灭而不称,曾不足以多说。
况夫庸庸之徒,少有不得意者,则自以为枉伏。莫不饰小辩、立小善以偶时, 结朋党、聚虚誉以驱俗。进之无补于时,退之无损于化。而世主相与雷同齐口,吹 而煦之,岂不哀哉!今士循常习故,规行矩步,积阶级,累阀阅,碌碌然以取世资。 若夫魁梧俊杰,卓跞俶傥之徒,直将伏死嵚岑之下,安能与步骤共争道里乎!至如 轩冕黻班之士,苟不能匡化辅政,佐时益世,而徒俯仰取容,要荣求利,厚自封之 资,丰私家之积,此沐猴而冠耳,尚焉足道哉!
载又为《蒙汜赋》,司隶校尉傅玄见而嗟叹,以车迎之,言谈尽日,为之延誉, 遂知名。起家佐著作郎,出补肥乡令。复为著作郎,转太子中舍人,迁乐安相、弘 农太守。长沙王乂请为记室督。拜中书侍郎,复领著作。载见世方乱,无复进仕意, 遂称疾笃告归,卒于家。
协字景阳,少有俊才,与载齐名。辟公府掾,转秘书郎,补华阴令、征北大将 军从事中郎,迁中书侍郎。转河间内史,在郡清简寡欲。
于时天下已乱,所在寇盗,协遂弃绝人事,屏居草泽,守道不竞,以属咏自娱。 拟诸文士作《七命》。其辞曰:
冲漠公子,含华隐曜,嘉遯龙蟠,超世高蹈,游心于浩然,玩志乎众妙,绝景 乎大荒之遐阻,吞响乎幽山之穷奥。于是徇华大夫闻而造焉。乃整云辂,骖飞黄, 越奔沙,辗流霜,陵扶摇之风,蹑坚冰之津,旌拂霄崿,轨出苍垠,天清泠而无霞, 野旷朗而无尘,临重岫而揽辔,顾石室而回轮。遂适冲漠公子之所居。其居也,峥 嵘幽蔼,萧瑟虚玄,溟海浑濩涌其后,嶰谷嶆张其前,寻竹竦茎廕其壑,百籁群 鸣笼其山,冲飙发而回日,飞砾起而洒天。于是登绝巘,逆长风,陈辨惑之辞,命 公子于岩中。曰:“盖闻圣人不卷道而背时,智士不遗身而匿迹,生必耀华名于玉 牒,没则勒鸿伐于金册。今公子违世陆沈,避地独窜,有生之欢灭,资父之义废。 愁洽百年,苦溢千载,何异促鳞之游汀泞,短羽之栖翳荟!今将荣子以天人之大宝, 悦子以纵性之至娱,穷地而游,中天而居,倾四海之欢,殚九州之腴,钻屈谷之瓠, 解疏属之拘,子欲之乎?”公子曰:大夫不遗,来萃荒外,虽在不敏,敬听嘉话。”
大夫曰:“寒山之桐,出自太冥,含黄钟以吐干,据苍岑而孤生。既乃琼巘层 崚,金岸崥崹,右当风谷,左临云溪,上无陵虚之巢,下无跖实之蹊,摇刖峻挺, 茗邈嶕峣,晞三春之溢露,溯九秋之鸣飙,零雪写其根,霏霜封其条,木既繁而后 绿,草未素而先凋。于是构云梯,陟峥嵘,翦蕤宾之阳柯,剖大吕之阴茎。营匠斫 其朴,伶伦均其声。器举乐奏,促调高张,音朗号钟,韵清绕梁。追逸响于八风, 采奇律于归昌,启中黄之妙宫,发蓐收之变商。若乃龙火西颓,暄气初收,飞霜迎 节,高风送秋,羁旅怀土之徒,流宕百罹之俦,抚促柱则酸鼻,挥危弦则涕流。若 乃追清哇,赴严节,奏《渌水》,吐《白雪》,激楚回,流风结,悲蓂荚之朝落, 悼望舒之夕缺。茕嫠为之擗摽,孀老为之呜咽,王子拂缨而倾耳,六马嘘天而仰秣。 此盖音曲之至妙,子岂能从我而听之乎?”公子曰:“余病未能也。”
大夫曰:“兰宫秘宇,雕堂绮栊,云屏烂旰,琼壁青葱,应门八袭,FM台九 重,表以百常之阙,圜以万雉之墉。尔乃峣榭迎风,秀出中天,翠观岑青,彤阁霞 连,长翼临云,飞陛陵山,望玉绳而结极,承倒景而开轩。赪素焕烂,枌栱嵯峨, 阴虬负檐,阳马承阿。错以瑶英,镂以金华,方疏含秀,圆井吐葩。重殿叠起,交 绮对榥。幽堂昼密,明室夜朗。焦冥飞而风生,尺蠖动而成响。若乃目厌常玩,体 倦帷幄,携公子而双游,时娱观于林麓。登翠阜,临丹谷,华草锦繁,飞采星烛, 阳叶春青,阴条秋绿,华实代新,承意恣观。仰折神[B241],俯采朝兰,诉惠风于 蘅薄,眷椒涂于瑶坛。尔乃浮三翼,戏中沚,潜鳃骇,惊翰起,沈丝结,飞矰理, 挂归翮于赤霄之表,出华鳞于紫潭之里。然后纵棹随风,弭楫乘波,吹孤竹,抚云 和,川客唱淮南之曲,榜人奏《采菱》之歌。歌曰:‘乘鹢舟兮为水嬉,临芳洲兮 拔灵芝。’乐以忘戚,游以卒时,穷夜为日,毕岁为期。此盖宴居之浩丽,子岂能 从我而处之乎?”公子曰:“余病未能也。”
大夫曰:“若乃白商素节,月既授衣,天凝地闭,风厉霜飞,柔条夕劲,密叶 晨稀,将因气以效杀,临金郊而讲师。尔乃列轻武,整戎刚,建云髦,启雄芒。驾 红阳之飞燕,骖唐公之骕骦,屯羽队于外林,纵轻翼于中荒。尔乃张修罠,布飞罗, 陵黄岑,挂青峦,画长壑以为限,带流溪以为关。既乃内无疏蹊,外无漏迹,叩钲 散校,举麾赞获,彀金机,驰鸣镝,翦刚豪,落劲翮,连骑竞骛,骈武齐辙,翕忽 挥霍,云回风烈,声动响飞,形移影发,举戈林耸,挥锋电灭,仰倾云巢,俯殚地 穴。乃有圆文之豜,斑题之豵,彭鬣风生,怒目电瞛,口咬霜刃,足拨飞锋,齀林 蹶石,扣跋幽丛。于是飞、黄奋锐,贲、育逞伎。戚封犭希,扌费冯豕,拉甝, 挫解,钩爪摧,踞牙摆。澜漫狼藉,倾榛倒壑,陨胔挂山,僵踣掩泽,薮为毛林, 隰为丹薄。于是彻围顿网,卷旆收鸢,虞人数兽,林衡计鲜;论最犒勤,息马韬弦; 肴驷连麃,酒驾方轩,千钟电釂,万燧星繁,陵阜沾流膏,溪谷厌芳烟。欢极乐 殚,回节而旋。此亦畋游之壮观,子岂能从我而为之乎?”公子曰:“余病未能也。”
大夫曰:“楚之阳剑,欧冶所营,邪溪之铤,赤山之精,销逾羊头,鍱越锻成。 乃炼乃铄,万辟千灌。丰隆奋椎,飞廉扇炭,神器化成,阳文阴漫。既乃流绮星连, 浮采艳发,光如散电,质如耀雪,霜锷水凝,冰刃露洁,形冠豪曹,名珍巨阙,指 郑则三军白首,麾晋则千里流血。岂徒水截蛟鸿,陆洒奔驷,断浮翮以为工,绝重 甲而称利云尔而已哉!若其灵宝,则舒辟无方,奇锋异模,形震薛烛,光骇风胡, 价兼三乡,声贵二都,或驰名倾秦,或夜飞去吴。是以功冠万载,威曜无穷,挥之 者无前,拥之者身雄,可以从服九国,横制八戎,爪牙景附,函夏承风。此盖希世 之神兵,子岂能从我而服之乎?”公子曰:“余病未能也。”
大夫曰:“天骥之骏,逸态超越,禀气灵川,受精皎月,眸瞷黑照,玄采绀发, 沫如挥红,汗如振血,秦青不能识其众尺,方堙不能睹其若灭。尔乃巾云轩,践朝 雾,赴春衢,整秋御,虬踊螭腾,麟超龙翥,望山载奔,视林载赴。气盛怒发,星 飞电骇,志陵九州,势越四海。影不及形,尘不暇起,浮箭未移,再践千里。尔乃 逾天根,越地隔,过汗漫之所下游,蹑章、亥之所未迹,阳乌为之顿羽,夸父为之 投策。斯盖天下之俊乘,子岂能从我而御之乎?”公子曰:“余病未能也。”
大夫曰:“大梁之黍,琼山之禾,唐、稷播其根,农帝尝其华。尔乃六禽殊珍, 四膳异肴,穷海之错,极陆之毛,伊公爨鼎,庖丁挥刀。味重九沸,和兼勺药,晨 凫露鹄,霜黄雀,圆案星乱,方丈华错。封熊之蹯,翰音之跖,燕髀猩脣,髦残象 白,灵川之龟,莱黄之鲐,丹穴之鹨,玄豹之胎,燀以秋橙,酤以春梅,接以商王 之箸,承以帝辛之怀。范公之鳞,出自九溪,赪尾丹腮,紫翼青鬐。尔乃命支离, 飞霜锷,红肌绮散,素肤雪落,娄子之豪不能厕其细,秋蝉之翼不足拟其薄。繁肴 既阕,亦有嘉羞。商山之果,汉皋之楱,析龙眼之房,剖椰子之壳。芳旨万选,承 意代奏。乃有荆南乌程、豫北竹叶,浮虮星沸,飞华萍接,玄石尝其味,仪氏进其 法,倾罍一朝,可以流湎千日,单醪投川,可使三军告捷。斯人神之所歆羡,观听 之所炜晔也,子岂能强起而御之乎?”公子曰:“耽爽口之馔,甘腊毒之味,服腐 肠之药,御亡国之器,虽子大夫之所荣,顾亦吾人之所畏,余病未能也。”
大夫曰:“盖有晋之融皇风也,金华启征,大人有作,继明代照,配天光宅。 其基德也,隆于姬公之处岐;其垂仁也,富乎有殷之在亳。南箕之风不能暢其化, 离毕之云无以丰其泽。皇道昭焕,帝载缉熙。导气以乐,宣德以诗,教清乎云官之 世,政穆乎鸟纪之时。玉猷四塞,函夏谧静,丹冥投锋,青徼释警,却马于粪车之 辕,铭德于昆吾之鼎。群萌反素,时文载郁,耕父推畔,渔竖让陆,樵夫耻危冠之 饰,舆台笑短后之服。六合时雍,巍巍荡荡,玄髫巷歌,黄发击壤,解羲皇之绳, 错陶唐之象。若乃华裔之夷,流荒之貊,语不传于輶轩,地未被乎正朔,莫不骏奔 稽颡,委质重译。于时昆蚑感惠,无思不扰。苑戏九尾之禽,囿栖三足之鸟,鸣凤 在林,夥于黄帝之园;有龙游川,盈于孔甲之沼。万物烟煴,天地交泰,义怀靡内, 化感无外,林无被褐,山无韦带。皆象刻于百工,兆发乎灵蔡,搢绅济济,轩冕蔼 蔼,功与造化争流,德与二仪比大。”言未终,公子蹶然而兴曰:“鄙夫固陋,守 兹狂狷。盖理有毁之,而争宝之讼解;言有怒之,而齐王之疾痊。向子诱我以聋耳 之乐,栖我以蔀家之屋,田游驰荡,利刃骏足,既老氏之攸戒,非吾人之所欲,故 靡得而应子。至闻皇风载韪,时圣道醇,举实为秋,摛藻为春,下有可封之人,上 有大哉之君,余虽不敏,请从后尘。”
世以为工。
永嘉初,复征为黄门侍郎,托疾不就,终于家。
亢字季阳。才藻不逮二昆,亦有属缀,又解音乐伎术。时人谓载、协、亢、陆 机、云曰:“二陆”“三张”。中兴初过江,拜散骑侍郎。秘书监荀崧举亢领佐著 作郎,出补乌程令,入为散骑常侍,复领佐著作。述《历赞》一篇,见《律历志》。
史臣曰:孝若掞蔚春华,时标丽藻。睹其《抵疑》诠理,本穷通于自天;作诰 敷文,流英声于孝悌,旨深致远,殊有大雅之风烈焉。安仁思绪云骞,词锋景焕, 前史俦于贾谊,先达方之士衡。贾论政范,源王化之幽赜;潘著哀词,贯人灵之情 性。机文喻海,韫蓬山而育芜;岳藻如江,濯美锦而增绚。混三家以通校,为二贤 之亚匹矣。然其挟弹盈果,拜尘趋贵,蔑弃倚门之训,乾没不逞之间,斯才也而有 斯行也,天之所赋,何其驳欤!正叔含咀艺文,履危居正,安其身而后动,契其心 而后言,著论究人道之纲,裁箴悬乘舆之鉴,可谓玉质而金相者矣。孟阳镂石之文, 见奇于张敏;《蒙汜》之咏,取重于傅玄,为名流之所挹,亦当代之文宗矣。景阳 摛光王府,棣萼相辉。洎乎二陆入洛,三张减价。考核遗文,非徒语也。
赞曰:湛称弄翰,缛彩雕焕。才高位卑,往哲攸叹。岳实含章,藻思抑扬。趋 权冒势,终亦罹殃。尼标雅性,夙闻词令。载协飞芳,棣华增映。
傅玄字休奕,北地泥陽人。祖父傅燮,是汉代的汉陽太守。父亲傅干,是魏国的扶风太守。傅玄少时孤苦贫寒,博学,很会写文章,懂得乐律。性格刚强正直,不能容忍别人的短处。郡里任为计吏,两次推举为孝廉,太尉征召,都不就任。参加州考中了秀才,任郎中,与东海缪施都因当时的美名而被选为著作郎,撰集魏书。后来参知安东、卫军军事。转任温县县令,又升迁为弘农太守。掌管典农校尉之职。居官称职,多次上书陈奏,辅正很多。五等制建立后,封为鹑觚男爵。武帝司马炎当晋王时,曾委任他为散骑常侍。等到武帝受禅继位,晋级为子爵,加官驸马都尉。
武帝刚即位,广泛采纳直言,开通不忌讳的言路,傅玄跟散骑常侍皇甫陶共同掌管谏官之职。傅玄上疏说:“我听说先王君临天下,申明弘大教化,增加礼义风节;教化在朝廷兴盛,公议就在下面流行,上下共同奉行,人人怀有仁义之心。灭亡了的秦朝荡灭先王典制,用苛法统治,仁义之心就衰亡了。近代魏武帝曹操喜欢法术,于是天下看重刑名;魏文帝曹丕仰慕通晓事理,于是天下轻视守节。从此以后朝纲不能统理,因而空虚无用放诞不羁的议论充斥朝野,致使天下不再有公正的议论,亡秦的弊病又在今天复发。陛下的道德至高无上,王朝兴起,承继帝位,弘扬尧舜的教化,广开正言直谏的道路,体验夏禹的节约俭朴,综合商周的典章杂文,我只有感叹而已,还打算说什么呢!只是没有推荐志操高远彬彬有礼的臣子,来敦厚风节;没有罢黜虚伪卑鄙的小人,以惩戒不恭敬的臣子,我因此还敢有话说。”诏书答复说:“推荐志操高远有礼义之臣,这是当今尤其重要的事。”于是让傅玄草拟诏书献上。傅玄又上疏说:
我听说舜举荐五臣,无为而治,这是因为用人得到了要领。因为天下各种官职杂乱,不可不审察得到合适的人。不得到合适的人,一天就浪费不少资财,何况累积时日呢?《尚书·皋陶谟》上说:“不要空置百官”,是说职位不能长久废弃。那些病了一百天还不痊愈的人,应当让他离职,给他优厚的礼遇俸秩供奉他,病愈之后再用。臣下在朝不会废弃职位,国家,没有闲官的拖累,这是王政的当务之急。
我听说前代帝王按士农工商分工来治理国事,各有一业而事情不同。士人以上的子弟,为他们建立太学教育他们,选择圣明的老师教导他们,按他们各自的才能优劣授职任用。农业要使粮食丰收,工业要使器具充足,商贾要使货物流通。所以天下很大,百姓很多,没有一个人会空着手。分工的办法是如此的周密完备。而汉代魏代没有固定的分工,百官的子弟不学习五经六艺而从事交游,还不懂得做事就坐享朝廷俸禄;农业工业多有废弃,有的追逐暴利而离开他的正事;白白在太学挂名,却没听到过先王的教化。现在圣明的政治开始,可汉朝魏朝的失误没有改变,散官多而没设学校,不务正业的人多而从事农业的人少,工业制作的器物不尽合适用。我认为赶快制定制度,统一规划天下若干人为士人,使他们足以充当各种官吏;若干人是农民,使他们劳动三年足有一年的储备粮;若干人当工人,使得各种器具充足;若干人经商,足以使货物流通而已。尊崇儒道崇尚学术,以农业为贵,以商业为贱,这都是国家事务中的重要事务。
先前皇甫陶上奏,要求任命散官的事都经过考核,让他们亲自耕种,让天下享受粮食充足的好处。夏禹后稷,亲自务农,福祚流传后世,因此《礼记》中的《明堂》《月令》篇记载了天子籍田的制度。伊尹是古代的名臣,在有莘耕作;晏婴是齐国的大夫,躲避齐庄公的灾祸,也到海滨耕种。从前的圣明帝王,贤能俊杰之士,都曾经从事过农业生产。天子授人官职,对那些多余闲散没有事做的官员,不督促他们学习,就应当让他们耕作,没有理由放纵他们坐吃百姓的粮食。现在文武百官已经很多,而拜官不在其职的还多,加上服役当兵,不能种庄稼,又是农民的一半,这样面朝南坐食俸禄的人是前朝的三倍。让闲散多余的官员务农,收纳他们的租税,私人也得到实利,而天下的粮食就可以不缺乏了。家家的粮食充足,当儿子的就孝顺,做父亲的就慈爱,当兄长的就友爱,当弟弟的就孝悌。天下丰衣足食,那么仁义教化不用命令就已实行。为政的关键,按照总人数来设置官员,分工到人授以职事,士农工商的分工是时刻都不能废弃的。如果不能精确制定相应的制度,就应考核天下的文武官员,能为长官辅佐的人让他们学习,其余的都让他们务农。至于百工商贾中有多余的人,也都让他们从事农业。像这样务农,有什么不充足呢?《尚书·舜典》中说:“三年考核一次政绩,三次考核后罢黜低劣升迁优异的人。”可见九年之后才有升迁的次第。所以居官时间久,才会想到建立良好的教化;居官时间短,就会争着干一些有政绩的事。六年期限,时间不长,贬黜或升迁都不够周密。皇甫陶所上奏之事,合乎古代礼制。
儒家学术,是王政的首事。遵从儒道,看重儒业,重视儒士选拔,尚且还担心教化不能推崇;现在竟然又不以儒学为当务之急,我怕一天天衰落却还没察觉。孔子说过:“人能弘扬道,不是道弘扬人。”如此说来,那么尊重儒道的人,不只是尊重儒家的书而已,而要尊重儒家的人。所谓看重儒业,是不胡乱教育那些不合儒道的人;所谓重视儒士选拔,是不要胡乱任用不从儒道的人。像这样,学校教育大纲就确立了。
书上奏后,皇帝下诏说:“两位常侍所论很诚恳,可以说你们是想补益时事。可是主管的人大抵以常制来裁决,怎能不使你们抒发愤懑呢?两位常侍所论,有的列举了大纲而条目不详备,也可让他们裁制,然后让五曹尚书、二仆射、宗令等八座官员共同研究以求缜密。大凡关系到人君的言论,是臣子最难办的。而国君如果不能虚心采纳,就只会使自古以来的忠心之臣和直谏之人万分感慨,以至于闭口不语。每每想到这些,没有不叹息的。所以上次诏书要求臣下敢于直言,不要有所中止,差不多可以启发昏昧补正过失,永保帝位。如果言论有些可取,心情合乎忠诚,即使文辞有错误,言语有得失,都应当宽宥饶恕。古人尚且不拒绝别人背后议论批评,何况都是值得采纳的意思呢?近来孔..、綦毋騄都判为轻慢之罪,我之所以都宽恕了他们,正是要使天下人知道我大晋朝不必忌讳言论。”不久将傅玄升迁为侍中。
当初,傅玄推荐皇甫陶,等到入朝后两人就有抵触,傅玄因政事与皇甫陶争执,争吵声喧哗,被有司陈奏,两人都获罪免官。
泰始四年(268),任命为御史中丞。当时多有水涝旱灾,傅玄又上疏说:
我听说圣明帝王承继天命,天时不一定没有灾害,因此尧有九年水灾,商汤有七年旱灾,只不过能用人事赈济它罢了。所以洪水滔天都能避免淹没,地不长草却不困乏。我想陛下您道德操行圣明,现时小小的水旱灾害,百姓没有大的饥荒,下发敬天命的诏书,寻求符合天意的言论,像夏禹商汤一样严格要求自己,同周文王一样谨慎小心,不敢怠慢。我很高兴,上疏陈述应该做的五件事:
第一件事是:现在耕种的人务求多种却因干旱不能成熟,白白浪费劳力没有收成。另外从前士兵用官府的牛,官府得收成的十分之六,士兵得十分之四,用私人的牛,与官府平分,施行已久,众心安定。现在一旦减少用官府牛的分成比例,官府得十分之八,士卒得十分之二;用私牛以及没有牛的,官府得十分之七,士兵得十分之三,人人失其所得,一定都不高兴。我以为雇佣士兵用官府的牛给他十分之四,用私人的牛与官府平分,那么天下士兵都欢欣鼓舞,爱惜粮食,就没有损农弃业的忧患了。
第二件事是:由于二千石俸禄的官吏虽然承奉致力农业的诏书,但还是不尽心尽责以获地利。从前汉代因开垦农田不务实,验证后诛杀二千石俸禄的官吏用十计算。我认为应该重申汉代的旧典,以警戒天下郡县,都用死刑督促他们。
第三件事是:魏代以来,没有留意兴修水利,先帝统领百官,把执掌河堤的分为四部,连同本部共有五位河堤谒者,因为水利事关重大,跟农事一并兴起不是一个人所能考虑周全的。现在河堤谒者只有一个人,管理天下各地水利,无法考虑周全。我看河堤谒者车谊也不懂水利形势,可转任别的职务,再选了解水利的人代替他。可以分为五部,使他们各自精通分掌的职事。
第四件事是:古代以一百方步为一亩,现在以二百四十方步为一亩,所差超过一倍。近代魏朝开始抽田税,不求多收田亩,但求休整劳力,所以白田收到十多斛,水田收几十斛。近来,一天天增加田亩的赋税,而种田的士兵更厉害,劳力不能休整,甚至一亩几斛以上,有的还不够偿还成本。并不是跟从前的天地不同,横遭灾祸,其弊病正是由于务求田亩增多而不休整劳力。我私下看到河堤谒者石恢很精于水利和农田,知道利弊,请求中书召见石恢,仔细寻问农业水利的得失,一定会有所补益。
第五件事是:我认为胡夷之族是人面兽心,不与华夏相同,鲜卑族最厉害。当初邓艾只想取得一时利益,没有考虑到后患,使鲜卑族几万人散居在民间,这必然会有灾祸。秦州刺史胡烈一向对西方有恩,现在胡烈前往,各种胡人虽然已没有作乱,必将消除,但兽心难保不发,不一定能长治久安。如果以后有动乱的迹兆,胡烈的计谋能制伏他们。只是担心胡虏刚刚被征讨所困,就会向东逃到安定,向西逃到武威,表面上降服,能够騷动时还是騷动。这两郡不受胡烈控制,那么凶恶的胡人东西都有窟穴缓冲漫游,所以以后再生祸患,是没有办法禁止的。应该在高平川再设一郡,让安定西州的都尉征募乐意迁徙的百姓,大量免除徭役之数来补充,打通北行道路,渐渐充实边境。最好考虑这两郡和所置的郡都统一属于秦州,使胡烈能够统管边境事宜。
诏书说:“得到所陈奏的应办之事,谈到农事的得失和水利官员的兴废,以及安定边境抗御胡夷政事宽严的事、陈述周详完备,一应俱全,这的确是治国的根本大事,当今的迫切任务。论述都正确,深知你忠心王室,你要更广泛地思考应做之事,并把情况告诉我。”
泰始五年(269),任太仆。当时连年五谷不登,西羌胡人騷扰边境,皇帝下诏让公卿讨论。傅玄应答皇帝所问,陈述事理恳切率直,虽没有全部施行,但时常被宽容。转任司隶校尉。
献皇后在弘训宫驾崩,设立祭丧的位置。按旧制,司隶应在端门外面就坐,在众卿之上,独坐一席。进入宫殿,按本品的官秩在众卿之下,按次序坐,与人同坐一席。而谒者认为弘训宫是在殿内,把傅玄的位置设在卿位之下。傅玄大怒,大声呵叱谒者。谒者假称是尚书安排的,傅玄面对百官大骂尚书并下了席。御史中丞庾纯上奏傅玄大不敬,傅玄自己上表又不符事实,坐罪免官。然而傅玄天性严峻急躁,遇事不能有所宽容;每次有奏疏检举,或遇天晚,便手捧奏章,整饬冠带,焦躁不安地不睡觉,坐着等天亮。于是那些无官职的王公贵族畏惧屈服,尚书顿生威风。不久死在家中,享年六十二岁,谥号叫刚。
傅玄年少时在河内避难,专心读书,其后虽然显达富贵,但著述没有荒废。撰述著作评论治国的三教九流以及三史旧事,评断得失,各为条例,书名叫《傅子》,分为内、外、中三篇,共有四部、六录,合共一百四十首,几十万字,连同文集一百余卷流行于世。傅玄当初写成内篇,儿子傅咸交给司空王沈看。王沈给傅玄的信中说:“看到您所著的书,言辞宏富道理齐备,筹划治理国家大事,重视儒家教化道义,足以堵塞杨朱、墨翟学说的放浪形迹,可以跟往古的荀况、孟轲相比并。每次开卷,没有不感慨叹息的。‘不见贾谊,自己认为超过他,现在才知道比不上’。真是这样啊!”
后来追封为清泉侯,儿子傅咸继承爵位。
傅咸字长虞,刚正简直有大节。风度品行严整,见多识广聪慧明达,疾恶如仇,推举贤能,乐善好施,经常仰幕季文子、仲山甫的志向。喜欢写文论,虽然文采不够绚丽,但言论可为鉴戒。颍川的庾纯常常感叹说:“傅长虞的文章与诗人的创作接近了。”
咸宁初年(275),继承父亲的爵位,拜为太子洗马,累迁为尚书右丞,出朝任冀州刺史,后母杜氏不肯随傅咸前往,于是傅咸上表请求免职。三旬之后,改任为司徒左长史。当时武帝注意政事,下诏向朝臣访求政事好坏。傅咸上书说:“陛下身处最显贵的地位,却干布衣所做的事,亲自日理万机,辛苦操劳到太陽偏西。从前的帝王,亲自干微薄的事,以利天下,也不会超过陛下。但是自泰始初(265)创基到如今,十五年了,而军队国家不够充实,百姓不够富裕,一个年成不好,便有饥荒出现,的确是因为官职太多事务冗杂,免除徭役的人又多又滥,蚕食的人多而务农的人少。我因愚昧粗疏,愧居本职,每每见到诏书思虑百姓年成的饥馑,没法补益,万分惭愧,岂敢不竭尽愚虑,回答皇上的询问呢?从前有四位都督,现在加上监军,就超过十人。夏禹划分土地,分为九州,现在的刺史,几乎是原来的一倍,住户人口只比得上汉代的十分之一,设置的郡县就更多。空空的校尉牙门,无益于宫中警卫,却凭空设置军府,动辄有几百个。五等诸侯,又设置官属。各种宠幸的给养,都从百姓中拿出。一人不种田,就有人受饥饿,现在不种田的,不计其数。纵使五谷丰收,也仅仅能满足青黄相接;突然有灾患,便供养不上。我认为当务之急,要先合并官职,简省琐事,宁息差事,停止徭役,上下齐心,致力农业生产。”
傅咸在任多能主持公道。豫州大中正夏侯骏上书说:鲁国小中正、司空司马孔毓,四次转移养病处所,不能接待宾客,请求让尚书郎曹馥代替孔毓。十多天后又上疏让孔毓继续当中正。司徒三次推辞不受理,夏侯骏仍坚持己见。傅咸认为夏侯骏褒贬随心所欲,便上奏罢免他的大中正之职。司徒魏舒与夏侯骏有姻亲关系,屡次推托不签署,傅咸据理力争费尽口舌。魏舒最终不同意,傅咸于是独自上书。魏舒上奏说傅咸毁谤过激,不够正直,下诏让他转任车骑司马。
傅咸见世俗奢侈,又上书说:“我认为衣食难以生产,如果不节约使用,没缘由不缺乏。所以先王风化天下,吃肉穿帛,都有定制。我私下认为奢侈浪费,比天灾还厉害。古时候帝尧只有茅草屋,现在的平民百姓却竞相建宽大的房屋;古时候大臣没有精美的食物,现在的商人竖子都能饱餐美味佳肴;古时候后妃才有特殊的服饰,而今奴婢妻妾都穿戴绫罗绸缎;古时候大夫才有车骑,现在低贱的奴隶也驾轻车骑肥马。古时候人口稠密地域狭小却有储蓄,是因为节俭;现在土地宽广人口稀少却忧虑不足,是因为奢侈。想时俗节俭,应当禁止奢侈;奢侈不禁止,便会竞相比高。以前毛王介任吏部尚书,没人敢穿漂亮衣服、吃美味食物。魏武帝感叹到:‘我的法令不如毛尚书。’假使各部的用心,都像毛王介一样,风俗的改变,确实不是困难的事情。”又议论把县里的监狱移到郡,以及应当建立两社,朝廷都同意了。迁任尚书左丞。
惠帝司马衷继位,杨骏辅佐朝政。傅咸对杨骏说:“事情随时而变,礼义随时而宜,天子不实行居丧之制已很久了。因为世风更加衰落,政事不可代为治理,所以虽然处在哀痛的服丧期间,还要亲自日理万机。到汉文帝刘恒时,他认为天下庞大,服丧太重难以持久,于是制定了下葬后就除服。武皇帝司马炎大孝敦厚,也随时除服,制定守心丧三年,至于日理万机的大事,则忙得没有空闲的时候。现在圣上想把政事交给你,让他守丧自居,这虽然是谦让的态度,可天下的人并不认为很合适。其不很合适的原因,是因为万民仰慕敬戴天子,如果听命太宰,恐怕遮蔽了天光。人心既然如此,那么你处在摄政地位也不会容易。我私下认为治丧已经完毕,你应当想到兴废的时宜。周公是圣人,且不能避免毁谤。由此推断,周公任职已经不容易处理,何况现在圣上的年龄不是周成王的年龄呢?我得意忘言,话语不容易说透。如果你能觉察到我的诚意,话语又哪在乎多呢?”当时司隶荀恺的堂兄死了,自己上表赴丧,诏书同意还没下达,荀恺便拜访杨骏。傅咸因此上奏说:“死丧是令人哀戚的,兄弟之丧更令人伤怀,荀恺同堂去世,也才几天,天子怜悯,同意他临丧。诏书还没下就去辞行,拜访要人,急于表现谄媚的恭敬,并无友爱兄弟的真情。应当从重贬黜,以崇尚风俗教化。”天子以为杨骏管理朝政,有诏下问,杨骏很害怕。傅咸又给杨骏写信,讽谏切直,杨骏稍稍收敛,逐渐产生不满。便想让傅咸出任京兆、弘农太守,杨骏的外甥李斌劝说杨骏,不应该贬斥正直的人出任外官,才得以中止。
杨骏的弟弟杨济一向跟傅咸友好,他给傅咸写信说:“江海的流水波涛滚滚,所以能成就它的深广。天下是个大器物,不可能很明白,而我看你是每件事都想弄明白。你生性痴呆,却想明了官事,而官事也是不容易明白的。明了官事正该痴呆,又是痛快的事。左丞总领朝廷,辅正八座公卿百官,此位不容易居。以你的任性直言而又处在不易居的职位,就更不容易了。想得头疼,所以陈述如上。”傅咸答复说:“卫公说,用酒色杀人,这比作正直之人更厉害。因贪酒色而死,个人不后悔。事先害怕因正直招致灾祸,这是由于心地不正直,想把苟且偷生当作聪明圣哲罢了!自古以来因正直招致祸患的人,应是自己矫枉过正,或者不够忠诚允当,要用极度的严酷树立声誉,所以遭致忿恨。哪有诚恳尽忠而被嫉妒憎恨的呢!”过了不久,杨骏被诛,傅咸转任太子中庶子,升为御史中丞。
当时是太宰、汝南王司马亮辅佐朝政。傅咸致书说:“我认为商朝的太甲、周朝的成王时值年幼,所以才会有伊尹、周公辅政的事情。前代圣贤尚且免不了被怀疑,何况现在的臣属本非圣人,君王也非孺子,怎么可以仿效伊尹周公的旧事呢!君主居丧,听命于太宰,杨骏无礼,却想当伊尹周公,自以为可以辅佐朝政,安定天下,所以致死。他的罪行已不可胜数,这是殿下你目睹了的。杨骏遭讨伐,出自天子的圣明,孟观、李肇只是参与知道密旨罢了。至于评论功劳,应当归于皇上。孟观等人已经是几千户的大县侯爵,圣上因为诛杀杨骏莫大欢欣,所以论功行赏宁可优厚,以表达他的喜悦心情。这是群臣下属应当权衡的实情。可是现在却由此鼓动怂恿,东安公封为王,孟观、李肇都封为郡公,其余封为侯、伯、子、男,虚妄加封之后,又使三等破格升迁。这种显赫的气势,震动大地,自古以来,没有过这样的封赏。没有功劳却厚加封赏,就没有谁不高兴国家有灾祸,因为灾祸兴起又会有大功了。人们以祸乱为乐,哪还有个极限呢!这种作法,都出自东安公。殿下就任后,自当有办法纠正它。用大道使之正,众人还有什么愤怒呢?众人所愤怒的,只在于不公平罢了。如今都在背地议论,没有谁不大失所望。我愚钝,不只是失望而已,还私下感到忧虑。另外,声讨杨骏的时候,殿下你还在朝廷之外,委实不曾参与。现在要委以重任,所以让殿下论功。论功的事,实在不容易处置,不如坐观其利弊得失,就有居位正直的事实了。”
傅咸又因司马亮辅政专权,便上谏言:“杨骏有让国君震动的威势,委任亲戚,这是天下喧哗的原因。现在你居职辅政,应纠正这种过失。我觉得应该静心养神,有大的得失,便维持处理,除了大事,一律抑制遣散。四次拜访贵府以及平时经过您的门前,总见官宦车马,充塞街道,这种夙习,也应止息。另外夏侯长容奉使为先帝请命,祈祷没有感动上苍,先帝驾崩,夏侯长容应该引咎自责,可是现在却自求请命的功劳,你竟任命他为少府。我私下认为,夏侯长容是你的姻亲,所以才至如此。‘一犬吠形,群犬吠声’。因害怕群犬的叫声,于是就不可依从了。我的为人,就是不能当面阿谀顺从,背后又有诽谤之言。原来曾经触犯杨骏,几乎身遭祸害,何况对殿下,自当有所珍惜。先前随驾,你对我说:‘你难道不知道韩非子所说的触犯人君如同触摸龙倒生的鳞片的话吗?而你竟然在触摸天子倒生的鳞片。’我自知所陈述的,的确是在不停止地触摸猛兽的胡须。而我之所以敢言,是希望殿下你会了解我区区之心。先前摸天子倒生的鳞片,想要尽忠;现在触摸猛兽的胡须,也不是要作恶,因而必将被宽恕。”司马亮没有采纳。夏侯长容就是夏侯骏。
五月二十八日,下诏让百官推荐各郡县的官员补充朝官。傅咸又上书说:“我认为国家兴隆教化的关键,在于选取人才给予恰当的官职。才能不只一类,职务各有不同。例如林木,粗细曲直,各有用途。所以明察并举荐出身微贱之人,谋划咨询不论内外,内外任职,只求合宜,现在选拔任用,只推重内官;地方官举荐既已偏废,又多生枝节,人们争当朝官轻视地方任职。便成风俗。这种弊病真应该马上改正,使内官外职选拔渠道畅通而且无所偏重。使渠道畅通无所偏颇之后,如果选用不公平,就有办法重责;责罚加重,就不用担心不公平了。再说,粘住弦就不能调瑟,何况选拔人才任职又怎么可以限制呢?我想之所以限制,是为了防止选用不能超出众人,若不能超出众人,应按事情制裁,不用限制选用办法。选拔办法有限制,要想实行久远,恐怕也太拘泥了吧!有人认为不制定选拔办法,凭什么选拔,我听说用刑罚惩治小人,用道义要求君子,对君子的要求在内心而不在限制。正始年间(240~248),委任何晏选举,朝廷内外的各种职官都得到了合适的人才,杰出的人才于此可观。所以这样,不是用限制统御,也不是凭措施招致,而是委任的原因,受委任者的担心,比限定方法更厉害。这是因为办法失误,不是自己的过失,既然过错不在自己,责备他也不用担忧,正所谓‘用刑律使人们行动统一,人们虽免于犯法,却没有廉耻之心’。如果用委任之法,一是考虑罪责连及自己,二是害怕遭到怨恨诽谤。自己快意则朝廷内外称颂,自己不善则各种罪恶加身,这种使人胆颤心惊,与依靠限定法律幸免哪种更有效呢?”
傅咸再次任本郡中正,时值继母去世离职。不久起用为议郎,并兼任司隶校尉。傅咸前后推辞多次,都未获准。朝廷让使者到家中授职,傅咸又送还印绶。公车不为他通报,催促他就职理事。傅咸由于没有兄弟,丧祭无人主持,又再次请求,于是让他在官舍设灵位。傅咸又上表说:“我既然驽钝懦弱,不能担当重任。又加上哀丧,请假休息时日,陛下过分厚意,授予我难以胜任之职。我表白赤诚之心,冒死上报,既已违诏,最终不会改变。我虽然不能以死保全礼教,但按道义也不能回心转意,空受恩宠。以前接受严诏,任职之时,私下发誓,以死为报。因为贿赂之风流行,应该深深杜绝,务必敕令都官,以此事为首。可是经年累月,未有所获。这是因为陛下有奖励的办法,考虑到愚昧不明之人,必定死亡或系罪,所以自然掩饰检点过失以避免锋芒。在职已有时日,既没有显赫的举止,又不能应弦落鸟,谁人还会害怕?所以光禄大夫刘毅当司隶,声威震动朝廷内外,远近清正肃敬。不单是刘毅有辅助王室、尽忠君王的节操,也是由于他所陈奏的都依从,所以威风才能施展。”诏书说:“你只应想到一切都符合绳墨法度,让威风日益伸展,又哪只是一个刘毅呢?”
当时朝廷政治宽松,豪强大族放纵恣事,交私友讠乇人情,朝野混乱。傅咸上奏罢免河南尹澹、左将军倩、廷尉高光、兼河南尹何攀等,京都肃敬,贵戚慑威伏服。傅咸认为“圣人治理大道长久,天下才成教化。因此尧舜三年考核政绩,九年讨论升降职务。《周礼》也实行三年大比。孔子也说过:‘三年有成。’可到了近来,长吏到官署任职,不久就改任。百姓为没有固定的官员而困扰,吏卒为送旧迎新而疲劳”。当时的仆射王戎兼管吏部,傅咸上奏说:“王戎位在台辅,兼管选举,却没有使风俗宁静,聚集功绩,致使人心倾侧不安,大开浮竞之风。中郎李重、李义也不加以匡正。我请求免除王戎等人的职务。”诏书说:“政道的根本,确实应当任职长久,傅咸上奏的正确。王戎的职责在于评议事理,是我所推崇委任的,禁止免职。”御史中丞解结认为傅咸弹劾王戎是违背典制,越位侵权,干涉了非他职权之内的事,于是上奏罢免傅咸的官职,诏书也不同意。
傅咸上疏认为:“按照法令,御中中丞督察百官。皇太子以下诸事,在检校御史掌管行马的范围内,有违犯法令的人都要弹劾纠正,即使在行马范围以外,如果监司不纠查,也可弹劾。按照法令条文,行马之内违背宪法,认为是禁止防范的事,宫廷内禁止防范,外官不能执行,所以让中丞专任。现在道路桥梁没有修建,斗殴诉讼的屠夫酤客接连不断,像这类事情,中丞推卸责任于州郡长官,就是现在所谓行马之内施行禁止防范。既然说中丞督察百官,又何必再说行马之内呢?既然说百官,就不能再说行马之内,内外的各种官员都叫百官,本来内外勾通了。司隶之所以不再说行马内外,也正是禁止防范的事已对中丞说过的缘故。中丞、司隶都纠察皇太子以下诸事,实际上是共同掌管内外,不是说中丞专管内廷百官,司隶专管外廷百官,自从有司隶、中丞以来,更互奏内外百官,只是所纠察的恐怕不会有内外的限制。而解结却突然对我横加指责,我先前之所以不辩解,是希望解结的奏疏能遂我心愿。现在既然不能如愿,而敕书说只是过失罢了,而不是言所不及,因此原谅。我掌管直谏之任,应当端正自身品德来为人表率,如果有过错,我就不敢接收原谅,因此陈述一下自己的愚见。司隶和中丞共同纠责皇太子以下诸事,那么从皇太子以下就没有谁不能纠查。如果能纠查皇太子却不能纠查尚书,这是我所不能明白的。皇太子算不算是行马之内呢?如果皇太子在行马之内就能纠查他,而尚书在行马之内却不能纠查,没有这个道理。道理本来很明白,而解结却以此指责我。我可以不怨恨,而旁观者难道也不奇怪吗?我记得石公在殿上脱衣服,被司隶荀恺所奏,先帝没认为不对,当时无人说是侵位越权,现在我纠查尚书,就合当有罪吗?”傅咸累次上书都称引过去的事实,条理清晰明了,朝廷无法改动。
吴郡的顾荣时常给他的亲戚写信说:“傅咸当司隶,刚直忠勇果敢,弹劾的奏章让人吃惊。虽不是完美的人才,而在正直方面却很可贵。”元康四年(294)死在官署,享年五十六岁。诏书赠他为司隶校尉,一套朝服,一领袭衣,二十万钱,谥号叫贞。傅咸有三个儿子:傅敷、傅日希和傅纂。大儿子傅敷继承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