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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翻译 原文

  刘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汉中山靖王胜之后也。祖迈,有经国之才,为相 国参军、散骑常侍。父蕃,清高冲俭,位至光禄大夫。琨少得俊朗之目,与范阳祖 纳俱以雄豪著名。年二十六,为司隶从事。时征虏将军石崇河南金谷涧中有别庐, 冠绝时辈,引致宾客,日以赋诗。琨预其间,文咏颇为当时所许。秘书监贾谧参管 朝政,京师人士无不倾心。石崇、欧阳建、陆机、陆云之徒,并以文才降节事谧, 琨兄弟亦在其间,号曰“二十四友’。太尉高密王泰辟为掾,频迁著作郎、太学博 士、尚书郎。

  赵王伦执政,以琨为记室督,转从事中郎。伦子荂,即琨姊婿也,故琨父子兄 弟并为伦所委任。及篡,荂为皇太子,琨为荂詹事。三王之讨伦也,以琨为冠军、 假节,与孙秀子会率宿卫兵三万距成都王颖,战于黄桥,琨大败而还,焚河桥以自 固。及齐王冏辅政,以其父兄皆有当世之望,故特宥之,拜兄舆为中书郎,琨为尚 书左丞,转司徒左长史。冏败,范阳王虓镇许昌,引为司马。

  及惠帝幸长安,东海王越谋迎大驾,以琨父蕃为淮北护军、豫州刺史。刘乔攻 范阳王虓于许昌也,琨舆汝南太守杜育等率兵救之,未至而虓败,琨舆虓俱奔河北, 琨之父母遂为刘乔所执。琨乃说冀州刺史温羡,使让位于虓。及虓领冀州,遗琨诣 幽州,乞师于王浚,得突骑八百人,与虓济河,共破东平王懋于廪丘,南走刘乔, 始得其父母。又斩石超,降吕朗,因统诸军奉迎大驾于长安。以动封广武侯,邑二 千户。

  永嘉元年,为并州刺史,加振威将军,领匈奴中郎将。琨在路上表曰:“臣以 顽蔽,志望有限,因缘际会,遂忝过任。九月末得发,道险山峻,胡寇塞路,辄以 少击众,冒险而进,顿伏艰危,辛苦备尝,即日达壶口关。臣自涉州疆,目睹困乏, 流移四散,十不存二,携老扶弱,不绝于路。及其在者,鬻卖妻子,生相捐弃,死 亡委危,白骨横野,哀呼之声,感伤和气。群胡数万,周匝四山,动足遇掠,开目 睹寇。唯有壶关,可得告籴。而此二道,九州之阴,数人当路,则百夫不敢进,公 私往反,没丧者多。婴守穷城,不得薪采,耕牛既尽,又乏田器。以臣愚短,当此 至难,忧如循环,不遑寝食。臣伏思此州虽去边朔,实迩皇畿,南通河内,东连司 冀,北捍殊俗,西御强虏,是劲弓良马勇士精锐之所出也。当须委输,乃全其命。 今上尚书,请此州谷五百万斛,绢五百万匹,绵五百万斤。愿陛下时出臣表,速见 听处。”朝廷许之。

  时东嬴公腾自晋阳镇鄴,并土饥荒,百姓随腾南下,余户不满二万,寇贼继横, 道路断塞。琨募得千余人,转斗至晋阳。府寺焚毁,僵尸蔽地,其有存者,饥羸无 复人色,荆棘成林,豺狼满道。琨翦除荆棘,收葬枯骸,造府朝,建市狱。寇盗互 来掩袭,恆以城门为战场,百姓负楯以耕,属鞬而耨。琨抚循劳徠,甚得物情。刘 元海时在离石,相去三百许里。琨密遣离间其部杂虏,降者万余落。元海甚惧,遂 城蒲子而居之。在官未期,流人稍复,鸡犬之音复相接矣。琨父蕃自洛赴之。人士 奔迸者多归于琨,琨善于怀抚,而短于控御。一日之中,虽归者数千,去者亦以相 继。然素奢豪,嗜声色,虽暂自矫励,而辄复纵逸。

  河南徐润者,以音律自通,游于贵势,琨甚爱之,署为晋阳令。润恃宠骄恣, 干预琨政。奋威护军令狐盛性亢直,数以此为谏,并劝琨除润,琨不纳。初,单于 猗以救东嬴公腾之功,琨表其弟猗卢为代郡公,与刘希合众于中山。王浚以琨侵 己之地,数来击琨,琨不能抗,由是声实稍损。徐润又谮令狐盛于琨曰:“盛将劝 公称帝矣。”琨不之察,便杀之。琨母曰:“汝不能弘经略,驾豪杰,专欲除胜己 以自安,当何以得济!如是,祸必及我。”不从。盛子泥奔于刘聪,具言虚实。聪 大喜,以泥为乡导。属上党太守袭醇降于聪,雁门乌丸复反,琨亲率精兵出御之。 聪遣子粲及令狐泥乘虚袭晋阳,太原太守高乔以郡降聪,琨父母并遇害。琨引猗卢 并力攻粲,大败之,死者十五六。琨乘胜追之,更不能克。猗卢以为聪未可灭,遗 琨牛羊车马而去,留其将箕澹、段繁等戍晋阳。琨志在复仇,而屈于力弱,泣血尸 立,抚慰伤痍,移居阳邑城,以招集亡散。

  愍帝即位,拜大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加散骑常侍、假节。琨上疏谢曰:

  陛下略臣大愆,录臣小善,猥蒙天恩,光授殊宠,显以蝉冕之荣,崇以上将之 位。伏省诏书,五情飞越。

  臣闻晋文以郤縠为元帅而定霸功,高祖以韩信为大将而成王业,咸有敦诗阅礼 之德,戎昭果毅之威,故能振丰功于荆南,拓洪基于河北。况臣凡陋,拟踪前哲, 俯惧折鼎,虑在覆餗。昔曹沫三北,而收功于柯盟;冯异垂翅,而奋翼于渑池,皆 能因败为成,以功补过。陛下宥过之恩已隆,而臣自新之善不立。臣虽不逮,预闻 前训,恭让之节,臣犹庶几。所以冒承宠命者,实欲没身报国,辄死自效,要以致 命寇场,尽其臣节。至于宠荣之施,非言辞所谢。又谒者史兰、殿中中郎王春等继 至,奉诏,臣俯寻圣旨,伏纸饮泪。

  臣闻夷险流行,古今代有,灵厌皇德,曾未悔祸。蚁狄续毒于神州,夷裔肆虐 于上国,七庙阙禋祀之飨,百官丧彝伦之序,梓宫沦辱,山陵未兆,率土永慕,思 同考妣。陛下龙姿日茂,睿质弥光,升区宇于既颓,崇社稷于已替,四海之内,肇 有上下,九服之萌,复睹典制。伏惟陛下蒙尘于外,越在秦郊,蒸尝之敬在心,桑 梓之思未克。臣备位历年,才质驽下,丘山之衅已彰,毫厘之效未著。顷以时宜, 权假位号,竟无殪戎之绩,而有负乘之累,当肆刑书,以明黜陟。是以臣前表上闻, 敢缘愚款,乞奉先朝之班,苟存偏师之职,赦其三败之愆,必其一功之用,得骋志 虏场,快意大逆,虽身膏野草,无恨黄墟。陛下偏恩过隆,曲蒙擢拔,遂授上将, 位兼常伯,征讨之务,得从事宜。拜命惊惶,五情战悸,惧于陨越,以为朝羞。昔 申胥不徇伯举,而成公壻之勋;伍员不从城父,而济入郢之庸。臣虽顽凶,无觊古 人,其于被坚执锐,致身寇仇,所谓天地之施,群生莫谢不胜。受恩至深,谨拜表 陈闻。

  及麹允败,刘曜斩赵冉,琨又表曰:

  逆胡刘聪,敢率犬羊,冯陵辇毂,人神发愤,遐迩奋怒。伏省诏书,相国、南 阳王保,太尉、凉州刺史轨,纠合二州,同恤王室,冠军将军允、护军将军綝,总 齐六军,戮力国难,王旅大捷,俘馘千计,旌旗首于晋路,金鼓振于河曲,崤函无 虔刘之警,汧陇有安业之庆,斯诚宗庙社稷陛下神武之所致。含气之类,莫不引领, 况臣之心,能无踊跃。

  臣前表当与鲜卑猗卢克今年三月都会平阳,会匈羯石勒以三月三日径掩蓟城, 大司马、博陵公浚受其伪和,为勒所虏,勒势转盛,欲来袭臣。城坞骇惧,志在自 守。又猗卢国内欲生奸谋,幸卢警虑,寻皆诛灭。遂使南北顾虑,用愆成举,臣所 以泣血宵吟,扼腕长叹者也。勒据襄国,与臣隔山,寇骑朝发,夕及臣城,同恶相 求,其徒实繁。自东北八州,勒灭其七,先朝所授,存者唯臣。是以勒朝夕谋虑, 以图臣为计,窥伺间隙,寇抄相寻,戎士不得解甲,百姓不得在野。天网虽张,灵 泽未及,唯臣孑然与寇为伍。自守则稽聪之诛,进讨则勒袭其后,进退唯谷,首尾 狼狈。徒怀愤踊,力不从愿,惭怖征营,痛心疾首,形留所在,神驰寇庭。秋谷既 登,胡马已肥,前锋诸军并有至者,臣当首启戎行,身先士卒。臣与二虏,势不并 立,聪、勒不枭,臣无归志,庶凭陛下威灵,使微意获展,然后陨首谢国,没而无 恨。

  三年,帝遣兼大鸿胪赵廉持节拜琨为司空、都督并冀幽三州诸军事。琨上表让 司空,受都督,克期与猗卢讨刘聪。寻猗卢父子相图,卢及兄子根皆病死,部落四 散。琨子遵先质于卢,众皆附之。及是,遵与箕澹等帅卢众三万人,马牛羊十万, 悉来归琨,琨由是复振,率数百骑自平城抚纳之。属石勒攻乐平,太守韩据请救于 琨,而琨自以士众新合,欲因其锐以威勒。箕澹谏曰:“此虽晋人,久在荒裔,未 习恩信,难以法御。今内收鲜卑之余谷,外抄残胡之牛羊,且闭关守险,务农息士, 既服化感义,然后用之,则功可立也。”琨不从,悉发其众,命澹领步骑二万为前 驱,琨自为后继。勒先据险要,设伏以击澹,大败之,一军皆没,并土震骇。寻又 炎旱,琨穷蹙不能复守。幽州刺史鲜卑段匹磾数遣信要琨,欲与同奖王室。琨由是 率众赴之,从飞狐人蓟。匹磾见之,甚相崇重,与琨结婚,约为兄弟。

  是时西都不守,元帝称制江左,琨乃令长史温峤劝进,于是河朔征镇夷夏一百 八十人连名上表,语在《元纪》。令报曰:“豺狼肆毒,荐覆社稷,亿兆颙颙,延 首罔系。是以居于王位,以答天下,庶以克复圣主,扫荡雠耻,岂可猥当隆极,此 孤之至诚著于遐迩者也。公受奕世之宠,极人臣之位,忠允义诚,精感天地。实赖 远谋,共济艰难。南北迥邈,同契一致,万里之外,心存咫尺。公其抚宁华戎,致 罚丑类。动静以闻。”

  建武元年,琨与匹磾期讨石勒,匹磾推琨为大都督,臿血载书,檄诸方守, 俱集襄国。琨、匹磾进屯固安,以俟众军。匹磾从弟末波纳勒厚赂,独不进,乃沮 其计。琨、匹磾以势弱而退。是岁,元帝转琨为侍中、太尉,其余如故,并赠名刀。 琨答曰:“谨当躬自执佩,馘截二虏。”

  匹磾奔其兄丧,琨遣世子群送之,而末波率众要击匹磾而败走之,群为末波所 得。末波厚礼之,许以琨为幽州刺史,共结盟而袭匹磾,密遣使赍群书请琨为内应, 而为匹磾逻骑所得。时琨别屯故征北府小城,不之知也。因来见匹磾,匹磾以群书 示琨曰:“意亦不疑公,是以白公耳。”琨曰:“与公同盟,志奖王室,仰凭威力, 庶雪国家之耻。若兒书密达,亦终不以一子之故负公忘义也。”匹磾雅重琨,初无 害琨志,将听还屯。其中弟叔军好学有智谋,为匹磾所信,谓匹磾曰:“吾胡夷耳, 所以能服晋人者,畏吾众也。今我骨肉构祸,是其良图之日,若有奉琨以起,吾族 尽矣。”匹磾遂留琨。琨之庶长子遵惧诛,与琨左长史杨桥、并州治中如绥闭门自 守。匹磾谕之不得,因纵兵攻之。琨将龙季猛迫于乏食,遂斩桥、绥而降。

  初,琨之去晋阳也,虑及危亡而大耻不雪,亦知夷狄难以义伏,冀输写至诚, 侥幸万一。每见将佐,发言慷慨,悲其道穷,欲率部曲列于贼垒。斯谋未果,竟为 匹磾所拘。自知必死,神色怡如也。为五言诗赠其别驾卢谌曰:

  握中有悬璧,本是荆山球。惟彼太公望,昔是渭滨叟。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 求。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重耳凭五贤,小白相射钩。能隆二伯主,安问党与 仇!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谁云圣达节,知命故无 忧。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矣如云 浮。硃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颂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 柔。

  琨诗托意非常,摅暢幽愤,远想张陈,感鸿门、白登之事,用以激谌。谌素无 奇略,以常词酬和,殊乖琨心,重以诗赠之,乃谓琨曰:“前篇帝王大志,非人臣 所言矣。”

  然琨既忠于晋室,素有重望,被拘经月,远近愤叹。匹磾所署代郡太守辟闾嵩, 与琨所署雁门太守王据、后将军韩据连谋,密作攻具,欲以袭匹磾。而韩据女为匹 磾兒妾,闻其谋而告之匹磾,于是执王据、辟闾嵩及其徒党悉诛之。会王敦密使匹 磾杀琨,匹磾又惧众反己,遂称有诏收琨。初,琨闻敦使到,谓其子曰:“处仲使 来而不我告,是杀我也。死生有命,但恨仇耻不雪,无以下见二亲耳。”因歔欷不 能自胜。匹磾遂缢之,时年四十八。子侄四人俱被害。朝廷以匹磾尚强,当为国讨 石勒,不举琨哀。

  三年,琨故从事中郎卢谌、崔悦等上表理琨曰:

  臣闻经国之体,在于崇明典刑;立政之务,在于固慎关塞。况方岳之臣,杀生 之柄,而可不正其枉直,以杜其奸邪哉!窃见故司空、广武侯琨,在惠帝扰攘之际, 值群后鼎沸之难,戮力皇家,义诚弥厉,躬统华夷,亲受矢石,石超授首,吕朗面 缚,社稷克宁,銮舆反驾,奉迎之勋,琨实为隆,此琨效忠之一验也。其后并州刺 史、东赢公腾以晋川荒匮,移镇临漳,太原、西河尽徙三魏。琨受任并州,属承其 弊,到官之日,遗户无几,当易危之势,处难济之土,鸠集伤痍,抚和戎狄,数年 之间,公私渐振。会京都失守,群逆纵逸,边萌顿仆,苟怀宴安,咸以为并州之地 四塞为困,且可闭关守险,畜资养徒,抗辞厉声,忠亮奋发,以为天子沈辱而不陨 身死节,情非所安,遂乃跋履山川,东西征讨。屠各乘虚,晋阳沮溃,琨父母罹屠 戮之殃,门族受歼夷之祸。向使琨从州人之心,为自守之计,则圣朝未必加诛,而 族党可以不丧。及猗卢败乱,晋人归奔,琨于平城纳其初附。将军箕澹又以为此虽 晋人,久在荒裔,难以法整,不可便用。琨又让之,义形于色。假从澹议,偷于苟 存,则晏然于并土,必不亡身于燕蓟也。琨自以备位方岳,纲维不举,无缘虚荷大 任,坐居三司,是以陛下登阼,使引衍告逊,前后章表,具陈诚款。寻令从事中郎 臣续澹以章绶节传奉还本朝,与匹磾使荣邵期一时俱发。又匹磾以琨王室大臣,惧 夺己威重,忌琨之形,渐彰于外。琨知其如此,虑不可久,欲遣妻息大小尽诣京城, 以其门室一委陛下。有征举之会,则身充一卒;若匹磾纵凶慝,则妻息可免。具令 臣澹密宣此旨,求诏敕路次,令相迎卫。会王成从平阳逃来,说南阳王保称号陇右, 士众甚盛,当移关中。匹磾闻此,私怀顾望,留停荣邵,欲遣前兼鸿胪边邈奉使诣 保,惧澹独南,言其此事,遂不许引路。丹诚赤心,卒不上达。匹磾兄眷丧亡,嗣 子幼弱,欲因奔丧夺取其国。又自以欺国陵家,怀邪乐祸,恐父母宗党不容其罪, 是以卷甲櫜弓,阴图作乱,欲害其从叔驎、从弟末波等,以取其国。匹磾亲信密告 驎、波,驎、波乃遣人距之,匹磾仅以身免。百姓谓匹磾已没,皆凭向琨。若琨于 时有害匹磾之情,则居然可擒,不复营于人力。自此之后,上下并离,匹磾遂欲尽 勒胡晋,徙居上谷。琨深不然之,劝移厌次,南凭朝廷。匹磾不能纳,反祸害父息 四人,从兄二息同时并命。琨未遇害,知匹磾必有祸心,语臣等云:“受国厚恩, 不能克报,虽才略不及,亦由遇此厄运。人谁不死,死生命也。唯恨下不能效节于 一方,上不得归诚于陛下。”辞旨慷慨,动于左右。匹磾既害琨,横加诬谤,言琨 欲窥神器,谋图不轨。琨免述嚣顽凶之思,又无信布惧诛之情,崎岖乱亡之际,夹 肩异类之间,而有如此之心哉!虽臧获之愚,厮养之智,犹不为之,况在国士之列, 忠节先著者乎!

  匹磾之害琨,称陛下密诏。琨信有罪,陛下加诛,自当肆诸市朝,与众弃之, 不令殊俗之竖戮台辅之臣,亦已明矣。然则擅诏有罪,虽小必诛;矫制有功,虽大 不论,正以兴替之根咸在于此,开塞之由不可不闭故也。而匹磾无所顾忌,怙乱专 杀,虚假王命,虐害鼎臣,辱诸夏之望,败王室之法,是可忍也,孰不可忍!若圣 朝犹加隐忍,未明大体,则不逞之人袭匹磾之迹,杀生自由,好恶任意,陛下将何 以诛之哉!折冲厌难,唯存战胜之将;除暴讨乱,必须知略之臣。故古语云“山有 猛兽,藜藿为之不采”,非虚言矣。自河以北,幽并以南,丑类有所顾惮者,唯琨 而已。琨受害之后,群凶欣欣,莫不得意,鼓行中州,曾无纤介,此又华夷小大所 以长叹者也。

  伏惟陛下睿圣之隆,中兴之绪,方将平章典刑,以经序万国。而琨受害非所, 冤痛已甚,未闻朝廷有以甄论。昔壶关三老讼卫太子之罪,谷永、刘向辨陈汤之功, 下足以明功罪之分,上足以悟圣主之怀。臣等祖考以来,世受殊遇,人侍翠幄,出 簪彤管,弗克负荷,播越遐荒,与琨周旋,接事终始,是以仰慕三臣在昔之义,谨 陈本末,冒以上闻,仰希圣朝曲赐哀察。

  太子中庶子温峤又上疏理之,帝乃下诏曰:“故太尉、广武侯刘琨忠亮开济, 乃诚王家,不幸遭难,志节不遂,朕甚悼之。往以戎事,未加吊祭。其下幽州,便 依旧吊祭。”赠侍中、太尉,谥曰愍。

  琨少负志气,有纵横之才,善交胜己,而颇浮夸。与范阳祖逖为友,闻逖被用, 与亲故书曰:“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其意气相期如此。 在晋阳,常为胡骑所围数重,城中窘迫无计,琨乃乘月登楼清啸,贼闻之,皆凄然 长叹。中夜奏胡笳,贼又流涕歔欷,有怀土之切。向晓复吹之,贼并弃围而走。子 群嗣。

  群字公度,少拜广武侯世子。随父在晋阳,遭逢寇乱,数领偏军征讨。性清慎, 有裁断,得士类欢心。及琨为匹磾所害,琨从事中郎卢谌等率余众奉群依末波。温 峤前后表称:“姨弟刘群,内弟崔悦、卢谌等,皆在末波中,翘首南望。愚谓此等 并有文思,于人之中少可愍惜。如蒙录召,继绝兴亡,则陛下更生之恩,望古无二。” 咸康二年,成帝诏征群等,为末波兄弟爱其才,托以道险不遣。

  石季龙灭辽西,群及谌、悦同没胡中,季龙皆优礼之,以群为中书令。至冉闵 败后,群遇害。时勒及季龙得公卿人士多杀之,其见擢用,终至大官者,唯有河东 裴宪,渤海石璞,荥阳郑系,颍川荀绰,北地傅暢及群、悦、谌等十余人而已。

  舆字庆孙。隽朗有才局,与琨并尚书郭奕之甥,名著当时。京都为之语曰: “洛中奕奕,庆孙,越石。”辟宰府尚书郎。兄弟素侮孙秀,及赵王伦辅政,孙秀 执权,并免其官。妹适伦世子荂,荂与秀不协,复以舆为散骑侍郎。齐王冏辅政, 以舆为中书侍郎。东海王越、范阳王虓之举兵也,以舆为颍川太守。及河间王颙檄 刘乔讨虓于许昌,矫诏曰:“颍川太守刘舆迫协范王虓,距逆诏命,多树私党,擅 劫郡县,合聚兵众。舆兄弟昔因赵王婚亲,擅弄权势,凶狡无道,久应诛夷,以遇 赦令,得全首领。小人不忌,为恶日滋,辄用苟晞为兗州,断截王命。镇南大将军 弘,平南将军、彭城王释,征东大将军准,各勒所领,径会许昌,与乔并力。今遣 右将这张方为大都督,督建威将军吕朗、阳平太守刁默,率步骑十万,同会许昌, 以除舆兄弟。敢有举兵距违王命,诛及五族。能杀舆兄弟送首者,封三千户县侯, 赐绢五千匹。”虓之败,舆与之俱奔河北。虓既镇鄴,以舆为征虏将军、魏郡太守。

  虓薨,东海王越将召之,或曰:“舆犹腻也,近则污人。”及至,越疑而御之。 舆密视天下兵簿及仓库、牛马、器械、水陆之形,皆默识之。是时军国多事,每会 议,自潘滔以下,莫知所对。舆既见越,应机辩画,越倾膝酬接,即以为左长史。 越既总录,以舆为上佐,宾客满筵,文案盈机,远近书记日有数千,终日不倦,或 以夜继之,皆人人欢暢,莫不悦附。命议如流,酬对款备,时人服其能,比之陈遵。 时称越府有三才:潘滔大才,刘舆长才,裴邈清才。越诛缪播、王延等,皆舆谋也。 延爱妾荆氏有音伎,延尚未殓,舆便娉之。未及迎,又为太傅从事中郎王俊所争夺。 御史中取丞傅宣劾奏,越不问舆,而免俊官。舆乃说越,遣琨镇并州,为越北面之 重。洛阳未败,病指疽卒,时年四十七。追赠骠骑将军。先有功封定襄侯,谥曰贞。 子演嗣。

  演字始仁。初辟太尉掾,除尚书郎,以父忧去职。服阕,袭爵,太傅、东海王 越引为主簿。迁太子中庶子,出为阳平太守。自洛奔琨,琨以为辅国将军、魏郡太 守。琨将讨石勒,以演领勇士千人,行北中郎将、兗州刺史,镇廪丘。演斩王桑, 走赵固,得众七千人。为石勒所攻,演距战,勒退。元帝拜为都督、后将军,假节。 后为石季龙所围,求救于邵续、段鸯,鸯骑救之,季龙走,随鸯屯厌次,被害。

  弟胤为琨引兵,路逢乌桓贼,战没。胤弟挹初为太傅、东海王越掾,与琨俱被 害。挹弟启,启弟述,与琨子群俱在末波中,后并入石季龙。启为季龙尚书仆射, 后归国,穆帝拜为前将军,加给事中。永和九年,随中军将军殷浩北伐,为姚襄所 败,启战没。述为季龙侍中,随启归国,拜骁骑将军。

  祖逖,字士稚,范阳遒人也。世吏二千石,为北州旧姓。父武,晋王掾、上谷 太守。逖少孤,兄弟六人。兄该、纳等并开爽有才干。逖性豁荡,不修仪检,年十 四五犹未知书,诸兄每忧之。然轻财好侠,慷慨有节尚,每至田舍,辄称兄意,散 谷帛以周贫乏,乡党宗族以是重之。后乃博览书记,该涉古今,往来京师,见者谓 逖有赞世才具。侨居阳平。年二十四,阳平辟察孝廉,司隶再辟举秀才,皆不行。 与司空刘琨俱为司州主簿,情好绸缪,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此 非恶声也。”因起舞。逖、琨并有英气,每语世事,或中宵起坐,相谓曰:“若四 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耳。”

  辟齐王冏大司马掾、长沙王乂骠骑祭酒,转主簿,累迁太子中舍人、豫章王从 事中郎。从惠帝北伐,王师败绩于荡阴,遂退还洛。大驾西幸长安,关东诸侯范阳 王虓、高密王略、平昌公模等竞召之,皆不就。东海王越以逖为典兵参军、济阴太 守,母丧不之官。及京师大乱,逖率亲党数百家避地淮泗,以所乘车马载同行老疾, 躬自徒步,药物衣粮与众共之,又多权略,是以少长咸宗之,推逖为行主。达泗口, 元帝逆用为徐州刺史,寻征军谘祭酒,居丹徒之京口。

  逖以社稷倾覆,常怀振复之志。宾客义徒皆暴杰勇士,逖遇之如子弟。时扬土 大饥,此辈多为盗窃,攻剽富室,逖抚慰问之曰:“比复南塘一出不?”或为吏所 绳,逖辄拥护救解之。谈者以此少逖,然自若也。时帝方拓定江南,未遑北伐,逖 进说曰:“晋室之乱,非上无道而下怨叛也。由籓王争权,自相诛灭,遂使戎狄乘 隙,毒流中原。今遗黎既被残酷,人有奋击之志。大王诚能发威命将,使若逖等为 之统主,则郡国豪杰必因风向赴,沈弱之士欣于来苏,庶几国耻可雪,愿大王图之。” 帝乃以逖为奋威将军、豫州刺史,给千人禀,布三千匹,不给铠仗,使自招募。仍 将本流徙部曲百余家渡江,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 江!”辞色壮烈,众皆慨叹。屯于江阴,起冶铸兵器,得二千余人而后进。

  初,北中郎将刘演距于石勒也,流人坞主张平、樊雅等在谯,演署平为豫州刺 史,雅为谯郡太守。又有董瞻、于武、谢浮等十余部,众各数百,皆统属平。逖诱 浮使取平,浮谲平与会,遂斩以献逖。帝嘉逖勋,使运粮给之,而道远不至,军中 大饥。进据太丘。樊雅遣众夜袭逖,遂入垒,拔戟大呼,直趣逖幕,军土大乱。逖 命左右距之,督护董昭与贼战,走之。逖率众追讨,而张平余众助雅攻逖。蓬陂坞 主陈川,自号宁朔将军、陈留太守。逖遣使求救于川,川遣将李头率众援之,逖遂 克谯城。

  初,樊雅之据谯也,逖以力弱,求助于南中郎将王含,含遣桓宣领兵助逖。逖 既克谯,宣等乃去。石季龙闻而引众围谯,含又遣宣救逖,季龙闻宣至而退。宣遂 留,助逖讨诸屯坞未附者。

  李头之讨樊雅也,力战有勋。逖时获雅骏马,头甚欲之而不敢言,逖知其意, 遂与之。头感逖恩遇,每叹曰:“若得此人为主,吾死无恨。”川闻而怒,遂杀头。 头亲党冯宠率其属四百入归于逖,川益怒,遣将魏硕掠豫州诸郡,大获子女车马。 逖遣将军卫策邀击于谷水,尽获所掠者,皆令归本,军无私焉。川大惧,遂以众附 石勒。逖率众伐川,石季龙领兵五万救川,逖设奇以击之,季龙大败,收兵掠豫州, 徙陈川还襄国,留桃豹等守川故城,住西台。逖遣将韩潜等镇东台。同一大城,贼 从南门出入放牧,逖军开东门,相守四旬。逖以布囊盛土如米状,使千余人运上台, 又令数人担米,伪为疲极而息于道,贼果逐之,皆弃担而走。贼既获米,谓逖士众 丰饱,而胡戍饥久,益惧,无复胆气。石勒将刘夜堂以驴千头运粮以馈桃豹,逖遣 韩潜、冯铁等追击于汴水,尽获之。豹宵遁,退据东燕城,逖使潜进屯封丘以逼之。 冯铁据二台,逖镇雍丘,数遣军要截石勒,勒屯戍渐蹙。候骑常获濮阳人,逖厚待 遣归。咸感逖恩德,率乡里五百家降逖。勒又遣精骑万人距逖,复为逖所破,勒镇 戍归附者甚多。时赵固、上官巳、李矩、郭默等各以诈力相攻击,逖遣使和解之, 示以祸福,遂受逖节度。逖爱人下士,虽疏交贱隶,皆恩礼遇之,由是黄河以南尽 为晋土。河上堡固先有任子在胡者,皆听两属,时遣游军伪抄之,明其未附。诸坞 主感戴,胡中有异谋,辄密以闻。前后克获,亦由此也。其有微功,赏不逾日。躬 自俭约,劝督农桑,克己务施,不畜资产,子弟耕耘,负担樵薪,又收葬枯骨,为 之祭醊,百姓感悦。尝置酒大会,耆老中坐流涕曰:“吾等老矣!更得父母,死将 何恨!”乃歌曰:“幸哉遗黎免俘虏,三辰既朗遇慈父,玄酒忘劳甘瓠脯,何以咏 恩歌且舞。”其得人心如此。故刘琨与亲故书,盛赞逖威德。诏进逖为镇西将军。

  石勒不敢窥兵河南,使成皋县修逖母墓,因与逖书,求通使交市,逖不报书, 而听互市,收利十倍,于是公私丰赡,士马日滋。方当推锋越河,扫清冀朔,会朝 廷将遣戴若思为都督,逖以若思是吴人,虽有才望,无弘致远识,且已翦荆棘,收 河南地,而若思雍容,一旦来统之,意甚怏怏。且闻王敦与刘隗等构隙,虑有内难, 大功不遂。感激发病,乃致妻孥汝南大木山下。时中原士庶咸谓逖当进据武牢,而 反置家险厄,或谏之,不纳。逖虽内怀忧愤,而图进取不辍,营缮武牢城,城北临 黄河,西接成皋,四望甚远。逖恐南无坚垒,必为贼所袭,乃使从子汝南太守济率 汝阳太守张敞、新蔡内史周闳率众筑垒。未成,而逖病甚。先是,华谭、庾阐问术 人戴洋,洋曰:“祖豫州九月当死。”初有妖星见于豫州之分,历阳陈训又谓人曰: “今年西北大将当死。”逖亦见星,曰:“为我矣!方平河北,而天欲杀我,此乃 不祐国也。”俄卒于雍丘,时年五十六。豫州士女若丧考妣,谯梁百姓为之立祠。 册赠车骑将军。王敦久怀逆乱,畏逖不敢发,至是始得肆意焉。寻以逖弟约代领其 众。约别有传。逖兄纳。

  纳字士言,最有操行,能清言,文义可观。性至孝,少孤贫,常自炊衅以养母, 平北将军王敦闻之,遗其二婢,辟为从事中郎。有戏之曰:“奴价倍婢。”纳曰: “百里奚何必轻于五羖皮邪!”转尚书三公郎,累迁太子中庶子。历官多所驳正, 有补于时。

  齐王冏建义,越王伦收冏弟北海王实及前前黄门郎弘农董祚弟艾,与冏俱起, 皆将害之,纳上疏救焉,并见宥。后为中护军、太子詹事,封晋昌公。以洛下将乱, 乃避地东南。元帝作相,引为军谘祭酒。纳好奕棋,王隐谓之曰:“禹惜寸阴,不 闻数棋。”对曰:“我奕忘忧耳。”隐曰;“盖闻古人遭逢,则以功达其道,若其 不遇,则以言达其道。古必有之,今亦宜然。当晋未有书,而天下大乱,旧事荡灭, 君少长五都,游臣四方,华裔成败,皆当闻见,何不记述而有裁成?应仲远作《风 俗通》,崔子真作《政论》,蔡伯喈作《劝学篇》,史游作《急就章》,犹皆行于 世,便成没而不朽。仆虽无才,非志不立,故疾没世而无闻焉,所以自强不息也。 况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俱取散悉,此可兼济,何必围棋然后忘忧也!”纳喟然叹曰: “非不悦子之道,力不足耳。”乃言之于帝曰:“自古小国犹有史官,况于大府, 安可不置。”因举隐,称“清纯亮直,学思沈敏,五经、群史多所综悉,且好学不 倦,从善如流。若使修著一代之典,褒贬与夺,诚一时之俊也。”帝以问记室参军 钟雅,雅曰:“纳所举虽有史才,而今未能立也。”事遂停。然史官之立,自纳始 也。

  初,弟约与逖同母,偏相亲爱,纳与约异母,颇有不平,乃密以启帝,称: “约怀陵上之性,抑而使之可也。今显侍左右,假其权势,将为乱阶”。人谓纳与 约异母,忌其宠贵,乃露其表以示约,约憎纳如仇,朝廷因此弃纳。纳既闲居,但 清谈、披阅文史而已。及约为逆,朝野叹纳有鉴裁焉。温峤以纳州里父党,敬而拜 之。峤既为时用,盛言纳有名理,除光禄大夫。

  纳尝问梅陶曰:“君乡里立月旦评,何如?”陶曰:“善褒恶贬,则佳法也。” 纳曰:“未益。”时王隐在坐,因曰:“《尚书》称‘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 何得一月便行褒贬!”陶曰:“此官法也。月旦,私法也。”隐曰:“《易》称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称家者岂不是官?必须积久,善恶 乃著,公私何异!古人有言,贞良而亡,先人之殃;酷烈而存,先人之勋。累世乃 著,岂但一月!若必月旦,则颜回食埃,不免贪污;盗跖引少,则为清廉。朝种暮 获,善恶未定矣。”时梅陶及钟雅数说余事,纳辄困之,因曰:“君汝颍之士,利 如锥;我幽冀之士,钝如槌。持我钝槌,捶君利锥,皆当摧矣。”陶、雅并称“有 神锥,不可得槌”。纳曰:“假有神锥,必有神槌。”雅无以对。卒于家。

  史臣曰:刘琨弱龄,本无异操,飞缨贾谧之馆,借箸马伦之幕,当于是日,实 佻巧之徒欤!祖逖散谷周贫,闻鸡暗舞,思中原之燎火,幸天步之多艰,原其素怀, 抑为贪乱者矣。及金行中毁,乾维失统,三后流亡,递萦居彘之祸,六戎横噬,交 肆长蛇之毒,于是素丝改色,跅弛易情,各运奇才,并腾英气,遇时屯而感激,因 世乱以驱驰,陈力危邦,犯疾风而表劲,励其贞操,契寒松而立节,咸能自致三铉, 成名一时。古人有言曰:“世乱识忠良。”益斯之谓矣。天不祚晋,方启戎心,越 石区区,独御鲸鲵之锐,推心异类,竟终幽圄,痛哉!士稚叶迹中兴,克复九州之 半,而灾星告衅,笠毂徒招,惜矣!

  赞曰:越石才雄,临危效忠,枕戈长息,投袂徼功,崎岖汾晋,契阔獯戎。见 欺段氏,于嗟道穷!祖生烈烈,夙怀奇节。扣楫中流,誓清凶孽。邻丑景附,遗萌 载悦。天妖是征,国耻奚雪!

  傅玄字休奕,北地泥陽人。祖父傅燮,是汉代的汉陽太守。父亲傅干,是魏国的扶风太守。傅玄少时孤苦贫寒,博学,很会写文章,懂得乐律。性格刚强正直,不能容忍别人的短处。郡里任为计吏,两次推举为孝廉,太尉征召,都不就任。参加州考中了秀才,任郎中,与东海缪施都因当时的美名而被选为著作郎,撰集魏书。后来参知安东、卫军军事。转任温县县令,又升迁为弘农太守。掌管典农校尉之职。居官称职,多次上书陈奏,辅正很多。五等制建立后,封为鹑觚男爵。武帝司马炎当晋王时,曾委任他为散骑常侍。等到武帝受禅继位,晋级为子爵,加官驸马都尉。

  武帝刚即位,广泛采纳直言,开通不忌讳的言路,傅玄跟散骑常侍皇甫陶共同掌管谏官之职。傅玄上疏说:“我听说先王君临天下,申明弘大教化,增加礼义风节;教化在朝廷兴盛,公议就在下面流行,上下共同奉行,人人怀有仁义之心。灭亡了的秦朝荡灭先王典制,用苛法统治,仁义之心就衰亡了。近代魏武帝曹操喜欢法术,于是天下看重刑名;魏文帝曹丕仰慕通晓事理,于是天下轻视守节。从此以后朝纲不能统理,因而空虚无用放诞不羁的议论充斥朝野,致使天下不再有公正的议论,亡秦的弊病又在今天复发。陛下的道德至高无上,王朝兴起,承继帝位,弘扬尧舜的教化,广开正言直谏的道路,体验夏禹的节约俭朴,综合商周的典章杂文,我只有感叹而已,还打算说什么呢!只是没有推荐志操高远彬彬有礼的臣子,来敦厚风节;没有罢黜虚伪卑鄙的小人,以惩戒不恭敬的臣子,我因此还敢有话说。”诏书答复说:“推荐志操高远有礼义之臣,这是当今尤其重要的事。”于是让傅玄草拟诏书献上。傅玄又上疏说:

  我听说舜举荐五臣,无为而治,这是因为用人得到了要领。因为天下各种官职杂乱,不可不审察得到合适的人。不得到合适的人,一天就浪费不少资财,何况累积时日呢?《尚书·皋陶谟》上说:“不要空置百官”,是说职位不能长久废弃。那些病了一百天还不痊愈的人,应当让他离职,给他优厚的礼遇俸秩供奉他,病愈之后再用。臣下在朝不会废弃职位,国家,没有闲官的拖累,这是王政的当务之急。

  我听说前代帝王按士农工商分工来治理国事,各有一业而事情不同。士人以上的子弟,为他们建立太学教育他们,选择圣明的老师教导他们,按他们各自的才能优劣授职任用。农业要使粮食丰收,工业要使器具充足,商贾要使货物流通。所以天下很大,百姓很多,没有一个人会空着手。分工的办法是如此的周密完备。而汉代魏代没有固定的分工,百官的子弟不学习五经六艺而从事交游,还不懂得做事就坐享朝廷俸禄;农业工业多有废弃,有的追逐暴利而离开他的正事;白白在太学挂名,却没听到过先王的教化。现在圣明的政治开始,可汉朝魏朝的失误没有改变,散官多而没设学校,不务正业的人多而从事农业的人少,工业制作的器物不尽合适用。我认为赶快制定制度,统一规划天下若干人为士人,使他们足以充当各种官吏;若干人是农民,使他们劳动三年足有一年的储备粮;若干人当工人,使得各种器具充足;若干人经商,足以使货物流通而已。尊崇儒道崇尚学术,以农业为贵,以商业为贱,这都是国家事务中的重要事务。

  先前皇甫陶上奏,要求任命散官的事都经过考核,让他们亲自耕种,让天下享受粮食充足的好处。夏禹后稷,亲自务农,福祚流传后世,因此《礼记》中的《明堂》《月令》篇记载了天子籍田的制度。伊尹是古代的名臣,在有莘耕作;晏婴是齐国的大夫,躲避齐庄公的灾祸,也到海滨耕种。从前的圣明帝王,贤能俊杰之士,都曾经从事过农业生产。天子授人官职,对那些多余闲散没有事做的官员,不督促他们学习,就应当让他们耕作,没有理由放纵他们坐吃百姓的粮食。现在文武百官已经很多,而拜官不在其职的还多,加上服役当兵,不能种庄稼,又是农民的一半,这样面朝南坐食俸禄的人是前朝的三倍。让闲散多余的官员务农,收纳他们的租税,私人也得到实利,而天下的粮食就可以不缺乏了。家家的粮食充足,当儿子的就孝顺,做父亲的就慈爱,当兄长的就友爱,当弟弟的就孝悌。天下丰衣足食,那么仁义教化不用命令就已实行。为政的关键,按照总人数来设置官员,分工到人授以职事,士农工商的分工是时刻都不能废弃的。如果不能精确制定相应的制度,就应考核天下的文武官员,能为长官辅佐的人让他们学习,其余的都让他们务农。至于百工商贾中有多余的人,也都让他们从事农业。像这样务农,有什么不充足呢?《尚书·舜典》中说:“三年考核一次政绩,三次考核后罢黜低劣升迁优异的人。”可见九年之后才有升迁的次第。所以居官时间久,才会想到建立良好的教化;居官时间短,就会争着干一些有政绩的事。六年期限,时间不长,贬黜或升迁都不够周密。皇甫陶所上奏之事,合乎古代礼制。

  儒家学术,是王政的首事。遵从儒道,看重儒业,重视儒士选拔,尚且还担心教化不能推崇;现在竟然又不以儒学为当务之急,我怕一天天衰落却还没察觉。孔子说过:“人能弘扬道,不是道弘扬人。”如此说来,那么尊重儒道的人,不只是尊重儒家的书而已,而要尊重儒家的人。所谓看重儒业,是不胡乱教育那些不合儒道的人;所谓重视儒士选拔,是不要胡乱任用不从儒道的人。像这样,学校教育大纲就确立了。

  书上奏后,皇帝下诏说:“两位常侍所论很诚恳,可以说你们是想补益时事。可是主管的人大抵以常制来裁决,怎能不使你们抒发愤懑呢?两位常侍所论,有的列举了大纲而条目不详备,也可让他们裁制,然后让五曹尚书、二仆射、宗令等八座官员共同研究以求缜密。大凡关系到人君的言论,是臣子最难办的。而国君如果不能虚心采纳,就只会使自古以来的忠心之臣和直谏之人万分感慨,以至于闭口不语。每每想到这些,没有不叹息的。所以上次诏书要求臣下敢于直言,不要有所中止,差不多可以启发昏昧补正过失,永保帝位。如果言论有些可取,心情合乎忠诚,即使文辞有错误,言语有得失,都应当宽宥饶恕。古人尚且不拒绝别人背后议论批评,何况都是值得采纳的意思呢?近来孔..、綦毋騄都判为轻慢之罪,我之所以都宽恕了他们,正是要使天下人知道我大晋朝不必忌讳言论。”不久将傅玄升迁为侍中。

  当初,傅玄推荐皇甫陶,等到入朝后两人就有抵触,傅玄因政事与皇甫陶争执,争吵声喧哗,被有司陈奏,两人都获罪免官。

  泰始四年(268),任命为御史中丞。当时多有水涝旱灾,傅玄又上疏说:

  我听说圣明帝王承继天命,天时不一定没有灾害,因此尧有九年水灾,商汤有七年旱灾,只不过能用人事赈济它罢了。所以洪水滔天都能避免淹没,地不长草却不困乏。我想陛下您道德操行圣明,现时小小的水旱灾害,百姓没有大的饥荒,下发敬天命的诏书,寻求符合天意的言论,像夏禹商汤一样严格要求自己,同周文王一样谨慎小心,不敢怠慢。我很高兴,上疏陈述应该做的五件事:

  第一件事是:现在耕种的人务求多种却因干旱不能成熟,白白浪费劳力没有收成。另外从前士兵用官府的牛,官府得收成的十分之六,士兵得十分之四,用私人的牛,与官府平分,施行已久,众心安定。现在一旦减少用官府牛的分成比例,官府得十分之八,士卒得十分之二;用私牛以及没有牛的,官府得十分之七,士兵得十分之三,人人失其所得,一定都不高兴。我以为雇佣士兵用官府的牛给他十分之四,用私人的牛与官府平分,那么天下士兵都欢欣鼓舞,爱惜粮食,就没有损农弃业的忧患了。

  第二件事是:由于二千石俸禄的官吏虽然承奉致力农业的诏书,但还是不尽心尽责以获地利。从前汉代因开垦农田不务实,验证后诛杀二千石俸禄的官吏用十计算。我认为应该重申汉代的旧典,以警戒天下郡县,都用死刑督促他们。

  第三件事是:魏代以来,没有留意兴修水利,先帝统领百官,把执掌河堤的分为四部,连同本部共有五位河堤谒者,因为水利事关重大,跟农事一并兴起不是一个人所能考虑周全的。现在河堤谒者只有一个人,管理天下各地水利,无法考虑周全。我看河堤谒者车谊也不懂水利形势,可转任别的职务,再选了解水利的人代替他。可以分为五部,使他们各自精通分掌的职事。

  第四件事是:古代以一百方步为一亩,现在以二百四十方步为一亩,所差超过一倍。近代魏朝开始抽田税,不求多收田亩,但求休整劳力,所以白田收到十多斛,水田收几十斛。近来,一天天增加田亩的赋税,而种田的士兵更厉害,劳力不能休整,甚至一亩几斛以上,有的还不够偿还成本。并不是跟从前的天地不同,横遭灾祸,其弊病正是由于务求田亩增多而不休整劳力。我私下看到河堤谒者石恢很精于水利和农田,知道利弊,请求中书召见石恢,仔细寻问农业水利的得失,一定会有所补益。

  第五件事是:我认为胡夷之族是人面兽心,不与华夏相同,鲜卑族最厉害。当初邓艾只想取得一时利益,没有考虑到后患,使鲜卑族几万人散居在民间,这必然会有灾祸。秦州刺史胡烈一向对西方有恩,现在胡烈前往,各种胡人虽然已没有作乱,必将消除,但兽心难保不发,不一定能长治久安。如果以后有动乱的迹兆,胡烈的计谋能制伏他们。只是担心胡虏刚刚被征讨所困,就会向东逃到安定,向西逃到武威,表面上降服,能够騷动时还是騷动。这两郡不受胡烈控制,那么凶恶的胡人东西都有窟穴缓冲漫游,所以以后再生祸患,是没有办法禁止的。应该在高平川再设一郡,让安定西州的都尉征募乐意迁徙的百姓,大量免除徭役之数来补充,打通北行道路,渐渐充实边境。最好考虑这两郡和所置的郡都统一属于秦州,使胡烈能够统管边境事宜。

  诏书说:“得到所陈奏的应办之事,谈到农事的得失和水利官员的兴废,以及安定边境抗御胡夷政事宽严的事、陈述周详完备,一应俱全,这的确是治国的根本大事,当今的迫切任务。论述都正确,深知你忠心王室,你要更广泛地思考应做之事,并把情况告诉我。”

  泰始五年(269),任太仆。当时连年五谷不登,西羌胡人騷扰边境,皇帝下诏让公卿讨论。傅玄应答皇帝所问,陈述事理恳切率直,虽没有全部施行,但时常被宽容。转任司隶校尉。

  献皇后在弘训宫驾崩,设立祭丧的位置。按旧制,司隶应在端门外面就坐,在众卿之上,独坐一席。进入宫殿,按本品的官秩在众卿之下,按次序坐,与人同坐一席。而谒者认为弘训宫是在殿内,把傅玄的位置设在卿位之下。傅玄大怒,大声呵叱谒者。谒者假称是尚书安排的,傅玄面对百官大骂尚书并下了席。御史中丞庾纯上奏傅玄大不敬,傅玄自己上表又不符事实,坐罪免官。然而傅玄天性严峻急躁,遇事不能有所宽容;每次有奏疏检举,或遇天晚,便手捧奏章,整饬冠带,焦躁不安地不睡觉,坐着等天亮。于是那些无官职的王公贵族畏惧屈服,尚书顿生威风。不久死在家中,享年六十二岁,谥号叫刚。

  傅玄年少时在河内避难,专心读书,其后虽然显达富贵,但著述没有荒废。撰述著作评论治国的三教九流以及三史旧事,评断得失,各为条例,书名叫《傅子》,分为内、外、中三篇,共有四部、六录,合共一百四十首,几十万字,连同文集一百余卷流行于世。傅玄当初写成内篇,儿子傅咸交给司空王沈看。王沈给傅玄的信中说:“看到您所著的书,言辞宏富道理齐备,筹划治理国家大事,重视儒家教化道义,足以堵塞杨朱、墨翟学说的放浪形迹,可以跟往古的荀况、孟轲相比并。每次开卷,没有不感慨叹息的。‘不见贾谊,自己认为超过他,现在才知道比不上’。真是这样啊!”

  后来追封为清泉侯,儿子傅咸继承爵位。

  傅咸字长虞,刚正简直有大节。风度品行严整,见多识广聪慧明达,疾恶如仇,推举贤能,乐善好施,经常仰幕季文子、仲山甫的志向。喜欢写文论,虽然文采不够绚丽,但言论可为鉴戒。颍川的庾纯常常感叹说:“傅长虞的文章与诗人的创作接近了。”

  咸宁初年(275),继承父亲的爵位,拜为太子洗马,累迁为尚书右丞,出朝任冀州刺史,后母杜氏不肯随傅咸前往,于是傅咸上表请求免职。三旬之后,改任为司徒左长史。当时武帝注意政事,下诏向朝臣访求政事好坏。傅咸上书说:“陛下身处最显贵的地位,却干布衣所做的事,亲自日理万机,辛苦操劳到太陽偏西。从前的帝王,亲自干微薄的事,以利天下,也不会超过陛下。但是自泰始初(265)创基到如今,十五年了,而军队国家不够充实,百姓不够富裕,一个年成不好,便有饥荒出现,的确是因为官职太多事务冗杂,免除徭役的人又多又滥,蚕食的人多而务农的人少。我因愚昧粗疏,愧居本职,每每见到诏书思虑百姓年成的饥馑,没法补益,万分惭愧,岂敢不竭尽愚虑,回答皇上的询问呢?从前有四位都督,现在加上监军,就超过十人。夏禹划分土地,分为九州,现在的刺史,几乎是原来的一倍,住户人口只比得上汉代的十分之一,设置的郡县就更多。空空的校尉牙门,无益于宫中警卫,却凭空设置军府,动辄有几百个。五等诸侯,又设置官属。各种宠幸的给养,都从百姓中拿出。一人不种田,就有人受饥饿,现在不种田的,不计其数。纵使五谷丰收,也仅仅能满足青黄相接;突然有灾患,便供养不上。我认为当务之急,要先合并官职,简省琐事,宁息差事,停止徭役,上下齐心,致力农业生产。”

  傅咸在任多能主持公道。豫州大中正夏侯骏上书说:鲁国小中正、司空司马孔毓,四次转移养病处所,不能接待宾客,请求让尚书郎曹馥代替孔毓。十多天后又上疏让孔毓继续当中正。司徒三次推辞不受理,夏侯骏仍坚持己见。傅咸认为夏侯骏褒贬随心所欲,便上奏罢免他的大中正之职。司徒魏舒与夏侯骏有姻亲关系,屡次推托不签署,傅咸据理力争费尽口舌。魏舒最终不同意,傅咸于是独自上书。魏舒上奏说傅咸毁谤过激,不够正直,下诏让他转任车骑司马。

  傅咸见世俗奢侈,又上书说:“我认为衣食难以生产,如果不节约使用,没缘由不缺乏。所以先王风化天下,吃肉穿帛,都有定制。我私下认为奢侈浪费,比天灾还厉害。古时候帝尧只有茅草屋,现在的平民百姓却竞相建宽大的房屋;古时候大臣没有精美的食物,现在的商人竖子都能饱餐美味佳肴;古时候后妃才有特殊的服饰,而今奴婢妻妾都穿戴绫罗绸缎;古时候大夫才有车骑,现在低贱的奴隶也驾轻车骑肥马。古时候人口稠密地域狭小却有储蓄,是因为节俭;现在土地宽广人口稀少却忧虑不足,是因为奢侈。想时俗节俭,应当禁止奢侈;奢侈不禁止,便会竞相比高。以前毛王介任吏部尚书,没人敢穿漂亮衣服、吃美味食物。魏武帝感叹到:‘我的法令不如毛尚书。’假使各部的用心,都像毛王介一样,风俗的改变,确实不是困难的事情。”又议论把县里的监狱移到郡,以及应当建立两社,朝廷都同意了。迁任尚书左丞。

  惠帝司马衷继位,杨骏辅佐朝政。傅咸对杨骏说:“事情随时而变,礼义随时而宜,天子不实行居丧之制已很久了。因为世风更加衰落,政事不可代为治理,所以虽然处在哀痛的服丧期间,还要亲自日理万机。到汉文帝刘恒时,他认为天下庞大,服丧太重难以持久,于是制定了下葬后就除服。武皇帝司马炎大孝敦厚,也随时除服,制定守心丧三年,至于日理万机的大事,则忙得没有空闲的时候。现在圣上想把政事交给你,让他守丧自居,这虽然是谦让的态度,可天下的人并不认为很合适。其不很合适的原因,是因为万民仰慕敬戴天子,如果听命太宰,恐怕遮蔽了天光。人心既然如此,那么你处在摄政地位也不会容易。我私下认为治丧已经完毕,你应当想到兴废的时宜。周公是圣人,且不能避免毁谤。由此推断,周公任职已经不容易处理,何况现在圣上的年龄不是周成王的年龄呢?我得意忘言,话语不容易说透。如果你能觉察到我的诚意,话语又哪在乎多呢?”当时司隶荀恺的堂兄死了,自己上表赴丧,诏书同意还没下达,荀恺便拜访杨骏。傅咸因此上奏说:“死丧是令人哀戚的,兄弟之丧更令人伤怀,荀恺同堂去世,也才几天,天子怜悯,同意他临丧。诏书还没下就去辞行,拜访要人,急于表现谄媚的恭敬,并无友爱兄弟的真情。应当从重贬黜,以崇尚风俗教化。”天子以为杨骏管理朝政,有诏下问,杨骏很害怕。傅咸又给杨骏写信,讽谏切直,杨骏稍稍收敛,逐渐产生不满。便想让傅咸出任京兆、弘农太守,杨骏的外甥李斌劝说杨骏,不应该贬斥正直的人出任外官,才得以中止。

  杨骏的弟弟杨济一向跟傅咸友好,他给傅咸写信说:“江海的流水波涛滚滚,所以能成就它的深广。天下是个大器物,不可能很明白,而我看你是每件事都想弄明白。你生性痴呆,却想明了官事,而官事也是不容易明白的。明了官事正该痴呆,又是痛快的事。左丞总领朝廷,辅正八座公卿百官,此位不容易居。以你的任性直言而又处在不易居的职位,就更不容易了。想得头疼,所以陈述如上。”傅咸答复说:“卫公说,用酒色杀人,这比作正直之人更厉害。因贪酒色而死,个人不后悔。事先害怕因正直招致灾祸,这是由于心地不正直,想把苟且偷生当作聪明圣哲罢了!自古以来因正直招致祸患的人,应是自己矫枉过正,或者不够忠诚允当,要用极度的严酷树立声誉,所以遭致忿恨。哪有诚恳尽忠而被嫉妒憎恨的呢!”过了不久,杨骏被诛,傅咸转任太子中庶子,升为御史中丞。

  当时是太宰、汝南王司马亮辅佐朝政。傅咸致书说:“我认为商朝的太甲、周朝的成王时值年幼,所以才会有伊尹、周公辅政的事情。前代圣贤尚且免不了被怀疑,何况现在的臣属本非圣人,君王也非孺子,怎么可以仿效伊尹周公的旧事呢!君主居丧,听命于太宰,杨骏无礼,却想当伊尹周公,自以为可以辅佐朝政,安定天下,所以致死。他的罪行已不可胜数,这是殿下你目睹了的。杨骏遭讨伐,出自天子的圣明,孟观、李肇只是参与知道密旨罢了。至于评论功劳,应当归于皇上。孟观等人已经是几千户的大县侯爵,圣上因为诛杀杨骏莫大欢欣,所以论功行赏宁可优厚,以表达他的喜悦心情。这是群臣下属应当权衡的实情。可是现在却由此鼓动怂恿,东安公封为王,孟观、李肇都封为郡公,其余封为侯、伯、子、男,虚妄加封之后,又使三等破格升迁。这种显赫的气势,震动大地,自古以来,没有过这样的封赏。没有功劳却厚加封赏,就没有谁不高兴国家有灾祸,因为灾祸兴起又会有大功了。人们以祸乱为乐,哪还有个极限呢!这种作法,都出自东安公。殿下就任后,自当有办法纠正它。用大道使之正,众人还有什么愤怒呢?众人所愤怒的,只在于不公平罢了。如今都在背地议论,没有谁不大失所望。我愚钝,不只是失望而已,还私下感到忧虑。另外,声讨杨骏的时候,殿下你还在朝廷之外,委实不曾参与。现在要委以重任,所以让殿下论功。论功的事,实在不容易处置,不如坐观其利弊得失,就有居位正直的事实了。”

  傅咸又因司马亮辅政专权,便上谏言:“杨骏有让国君震动的威势,委任亲戚,这是天下喧哗的原因。现在你居职辅政,应纠正这种过失。我觉得应该静心养神,有大的得失,便维持处理,除了大事,一律抑制遣散。四次拜访贵府以及平时经过您的门前,总见官宦车马,充塞街道,这种夙习,也应止息。另外夏侯长容奉使为先帝请命,祈祷没有感动上苍,先帝驾崩,夏侯长容应该引咎自责,可是现在却自求请命的功劳,你竟任命他为少府。我私下认为,夏侯长容是你的姻亲,所以才至如此。‘一犬吠形,群犬吠声’。因害怕群犬的叫声,于是就不可依从了。我的为人,就是不能当面阿谀顺从,背后又有诽谤之言。原来曾经触犯杨骏,几乎身遭祸害,何况对殿下,自当有所珍惜。先前随驾,你对我说:‘你难道不知道韩非子所说的触犯人君如同触摸龙倒生的鳞片的话吗?而你竟然在触摸天子倒生的鳞片。’我自知所陈述的,的确是在不停止地触摸猛兽的胡须。而我之所以敢言,是希望殿下你会了解我区区之心。先前摸天子倒生的鳞片,想要尽忠;现在触摸猛兽的胡须,也不是要作恶,因而必将被宽恕。”司马亮没有采纳。夏侯长容就是夏侯骏。

  五月二十八日,下诏让百官推荐各郡县的官员补充朝官。傅咸又上书说:“我认为国家兴隆教化的关键,在于选取人才给予恰当的官职。才能不只一类,职务各有不同。例如林木,粗细曲直,各有用途。所以明察并举荐出身微贱之人,谋划咨询不论内外,内外任职,只求合宜,现在选拔任用,只推重内官;地方官举荐既已偏废,又多生枝节,人们争当朝官轻视地方任职。便成风俗。这种弊病真应该马上改正,使内官外职选拔渠道畅通而且无所偏重。使渠道畅通无所偏颇之后,如果选用不公平,就有办法重责;责罚加重,就不用担心不公平了。再说,粘住弦就不能调瑟,何况选拔人才任职又怎么可以限制呢?我想之所以限制,是为了防止选用不能超出众人,若不能超出众人,应按事情制裁,不用限制选用办法。选拔办法有限制,要想实行久远,恐怕也太拘泥了吧!有人认为不制定选拔办法,凭什么选拔,我听说用刑罚惩治小人,用道义要求君子,对君子的要求在内心而不在限制。正始年间(240~248),委任何晏选举,朝廷内外的各种职官都得到了合适的人才,杰出的人才于此可观。所以这样,不是用限制统御,也不是凭措施招致,而是委任的原因,受委任者的担心,比限定方法更厉害。这是因为办法失误,不是自己的过失,既然过错不在自己,责备他也不用担忧,正所谓‘用刑律使人们行动统一,人们虽免于犯法,却没有廉耻之心’。如果用委任之法,一是考虑罪责连及自己,二是害怕遭到怨恨诽谤。自己快意则朝廷内外称颂,自己不善则各种罪恶加身,这种使人胆颤心惊,与依靠限定法律幸免哪种更有效呢?”

  傅咸再次任本郡中正,时值继母去世离职。不久起用为议郎,并兼任司隶校尉。傅咸前后推辞多次,都未获准。朝廷让使者到家中授职,傅咸又送还印绶。公车不为他通报,催促他就职理事。傅咸由于没有兄弟,丧祭无人主持,又再次请求,于是让他在官舍设灵位。傅咸又上表说:“我既然驽钝懦弱,不能担当重任。又加上哀丧,请假休息时日,陛下过分厚意,授予我难以胜任之职。我表白赤诚之心,冒死上报,既已违诏,最终不会改变。我虽然不能以死保全礼教,但按道义也不能回心转意,空受恩宠。以前接受严诏,任职之时,私下发誓,以死为报。因为贿赂之风流行,应该深深杜绝,务必敕令都官,以此事为首。可是经年累月,未有所获。这是因为陛下有奖励的办法,考虑到愚昧不明之人,必定死亡或系罪,所以自然掩饰检点过失以避免锋芒。在职已有时日,既没有显赫的举止,又不能应弦落鸟,谁人还会害怕?所以光禄大夫刘毅当司隶,声威震动朝廷内外,远近清正肃敬。不单是刘毅有辅助王室、尽忠君王的节操,也是由于他所陈奏的都依从,所以威风才能施展。”诏书说:“你只应想到一切都符合绳墨法度,让威风日益伸展,又哪只是一个刘毅呢?”

  当时朝廷政治宽松,豪强大族放纵恣事,交私友讠乇人情,朝野混乱。傅咸上奏罢免河南尹澹、左将军倩、廷尉高光、兼河南尹何攀等,京都肃敬,贵戚慑威伏服。傅咸认为“圣人治理大道长久,天下才成教化。因此尧舜三年考核政绩,九年讨论升降职务。《周礼》也实行三年大比。孔子也说过:‘三年有成。’可到了近来,长吏到官署任职,不久就改任。百姓为没有固定的官员而困扰,吏卒为送旧迎新而疲劳”。当时的仆射王戎兼管吏部,傅咸上奏说:“王戎位在台辅,兼管选举,却没有使风俗宁静,聚集功绩,致使人心倾侧不安,大开浮竞之风。中郎李重、李义也不加以匡正。我请求免除王戎等人的职务。”诏书说:“政道的根本,确实应当任职长久,傅咸上奏的正确。王戎的职责在于评议事理,是我所推崇委任的,禁止免职。”御史中丞解结认为傅咸弹劾王戎是违背典制,越位侵权,干涉了非他职权之内的事,于是上奏罢免傅咸的官职,诏书也不同意。

  傅咸上疏认为:“按照法令,御中中丞督察百官。皇太子以下诸事,在检校御史掌管行马的范围内,有违犯法令的人都要弹劾纠正,即使在行马范围以外,如果监司不纠查,也可弹劾。按照法令条文,行马之内违背宪法,认为是禁止防范的事,宫廷内禁止防范,外官不能执行,所以让中丞专任。现在道路桥梁没有修建,斗殴诉讼的屠夫酤客接连不断,像这类事情,中丞推卸责任于州郡长官,就是现在所谓行马之内施行禁止防范。既然说中丞督察百官,又何必再说行马之内呢?既然说百官,就不能再说行马之内,内外的各种官员都叫百官,本来内外勾通了。司隶之所以不再说行马内外,也正是禁止防范的事已对中丞说过的缘故。中丞、司隶都纠察皇太子以下诸事,实际上是共同掌管内外,不是说中丞专管内廷百官,司隶专管外廷百官,自从有司隶、中丞以来,更互奏内外百官,只是所纠察的恐怕不会有内外的限制。而解结却突然对我横加指责,我先前之所以不辩解,是希望解结的奏疏能遂我心愿。现在既然不能如愿,而敕书说只是过失罢了,而不是言所不及,因此原谅。我掌管直谏之任,应当端正自身品德来为人表率,如果有过错,我就不敢接收原谅,因此陈述一下自己的愚见。司隶和中丞共同纠责皇太子以下诸事,那么从皇太子以下就没有谁不能纠查。如果能纠查皇太子却不能纠查尚书,这是我所不能明白的。皇太子算不算是行马之内呢?如果皇太子在行马之内就能纠查他,而尚书在行马之内却不能纠查,没有这个道理。道理本来很明白,而解结却以此指责我。我可以不怨恨,而旁观者难道也不奇怪吗?我记得石公在殿上脱衣服,被司隶荀恺所奏,先帝没认为不对,当时无人说是侵位越权,现在我纠查尚书,就合当有罪吗?”傅咸累次上书都称引过去的事实,条理清晰明了,朝廷无法改动。

  吴郡的顾荣时常给他的亲戚写信说:“傅咸当司隶,刚直忠勇果敢,弹劾的奏章让人吃惊。虽不是完美的人才,而在正直方面却很可贵。”元康四年(294)死在官署,享年五十六岁。诏书赠他为司隶校尉,一套朝服,一领袭衣,二十万钱,谥号叫贞。傅咸有三个儿子:傅敷、傅日希和傅纂。大儿子傅敷继承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