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轨,字士彦,安定乌氏人,汉常山景王耳十七代孙也。家世孝廉,以儒学显。 父温,为太官令。轨少明敏好学,有器望,姿仪典则,与同郡皇甫谧善,隐于宜阳 女几山。泰始初,受叔父锡官五品。中书监张华与轨论经义及政事损益,甚器之, 谓安定中正为蔽善抑才,乃美为之谈,以为二品之精。卫将军杨珧辟为掾,除太子 舍人,累迁散骑常侍、征西军司。
轨以时方多难,阴图据河西,筮之,遇《泰》之《观》,乃投策喜曰:“霸者 兆也。”于是求为凉州。公卿亦举轨才堪御远。永宁初,出为护羌校尉、凉州刺史。 于时鲜卑反叛,寇盗从横,轨到官,即讨破之,斩首万余级,遂威著西州,化行河 右。以宋配、阴充、氾瑗、阴澹为股肱谋主,征九郡胄子五百人,立学校,始置崇 文祭酒,位视别驾,春秋行乡射之礼。秘书监缪世征、少府挚虞夜观星象,相与言 曰:“天下方乱,避难之国唯凉土耳。张凉州德量不恆,殆其人乎!”及河间、成 都二王之难,遣兵三千,东赴京师。初,汉末金城人阳成远杀太守以叛,郡人冯忠 赴尸号哭,呕血而死。张掖人吴咏为护羌校尉马贤所辟,后为太尉庞参掾,参、贤 相诬,罪应死,各引咏为证,咏计理无两直,遂自刎而死。参、贤惭悔,自相和释。 轨皆祭其墓而旌其子孙。永兴中,鲜卑若罗拔能皆为寇,轨遣司马宋配击之,斩拔 能,俘十余万口,威名大震。惠帝遣加安西将军,封安乐乡侯,邑千户。于是大城 姑臧。其城本匈奴所筑也,南北七里,东西三里,地有龙形,故名卧龙城。初,汉 末博士敦煌侯瑾谓其门人曰:“后城西泉水当竭,有双阙起其上,与东门相望。中 有霸者出焉。”至魏嘉平中,郡官果起学馆,筑双阙于泉上,与东门正相望矣。至 是,张氏遂霸河西。
永嘉初,会东羌校尉韩稚杀秦州刺史张辅,轨少府司马杨胤言于轨曰:“今稚 逆命,擅杀张辅,明公杖钺一方,宜惩不恪,此亦《春秋》之义。诸侯相灭亡,桓 公不能救,则恆公耻之。”轨从焉,遣中督护氾瑗率众二万讨之。先遗稚书曰: “今天纲纷挠,牧守宜戮力勤王。适得雍州檄,云卿称兵内侮,吾董任一方,义在 伐叛,武旅三万,骆驿继发,伐木之感,心岂可言!古之行师,全国为上,卿若单 马军门者,当与卿共平世难也。”稚得书而降。遣主簿令狐亚聘南阳王模,模甚悦, 遗轨以帝所赐剑,谓轨曰:“自陇以西,征伐断割悉以相委,如此剑矣。”俄而王 弥寇洛阳,轨遣北宫纯、张纂、马鲂、阴浚等率州军击破之,又败刘聪于河东,京 师歌之曰:“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凉州鸱苕,寇贼消;鸱苕翩翩,怖杀人。”帝 嘉其忠,进封西平郡公,不受。张掖临松山石有“金马”字,磨灭粗可识,而“张” 字分明,又有文曰:“初祚天下,西方安万年。”姑臧又有玄石,白点成二十八宿。 于时天下既乱,所在使命莫有至者,轨遣使贡献,岁时不替。朝廷嘉之,屡降玺书 慰劳。
轨后患风,口不能言,使子茂摄州事。酒泉太守张镇潜引秦州刺史贾龛以代轨, 密使诣京师,请尚书侍郎曹祛为西平太守,图为辅车之势。轨别驾麹晁欲专威福, 又遣使诣长安,告南阳王模,称轨废疾,以请贾龛,而龛将受之。其兄让龛曰: “张凉州一时名士,威著西州,汝何德以代之!”龛乃止。更以侍中爰瑜为凉州刺 史。治中杨澹驰诣长安,割耳盘上,诉轨之被诬,模乃表停之。
晋昌张越,凉州大族,谶言张氏霸凉,自以才力应之。从陇西内史迁梁州刺史。 越志在凉州,遂托病归河西,阴图代轨,乃遣兄镇及曹祛、麹佩移檄废轨,以军司 杜耽摄州事,使耽表越为刺史。轨令曰:“吾在州八年,不能绥靖区域,又值中州 兵乱,秦陇倒悬,加以寝患委笃,实思敛迹避贤。但负荷任重,未便辄遂。不图诸 人横兴此变,是不明吾心也。吾视去贵州如脱屣耳!”欲遣主簿尉髦奉表诣阙,便 速脂辖,将归老宜阳。长史王融、参军孟暢蹋折镇檄,排阖谏曰:“晋室多故,人 神涂炭,实赖明公抚宁西夏。张镇兄弟敢肆凶逆,宜声其罪而戮之,不可成其志也。” 轨嘿然。副等出而戒严。武威太守张琠遣子坦驰诣京,表曰:“魏尚安边而获戾, 充国尽忠而被谴,皆前史之所讥,今曰之明鉴也。顺阳之思刘陶,守阙者千人。刺 史之莅臣州,若慈母之于赤子,百姓之爱臣轨,若旱苗之得膏雨。伏闻信惑流言, 当有迁代,民情嗷嗷,如失父母。今戎夷猾夏,不宜骚动一方。”寻以子寔为中督 护,率兵讨镇。遣镇外甥太府主簿令狐亚前喻镇曰:“舅何不审安危,明成败?主 公西河著德,兵马如云,此犹烈火已焚,待江汉之水,溺于洪流,望越人之助,其 何及哉!今数万之军已临近境,今唯全老亲,存门户,输诚归官,必保万全之福。” 镇流涕曰:“人误我也!”乃委罪功曹鲁连而斩之,诣寔归罪。南讨曹祛,走之。 张坦至自京师,帝优诏劳轨,依模所表,命诛曹祛。轨大悦,赦州内殊死已下。命 寔率尹员、宋配步骑三万讨祛,别遣从事田迥、王丰率骑八百自姑臧西南出石驴, 据长宁。怯遣麹晁距战于黄阪。寔诡道出浩亹,战于破羌。轨斩祛及牙门田嚣。
遣治中张阆送义兵五千及郡国秀孝贡计、器甲方物归于京师。令有司可推详立 州已来清贞德素,嘉遁遗荣:“高才硕学,著述经史;临危殉义,杀身为君;忠谏 而婴祸,专对而释患;权智雄勇,为时除难;诌佞误主,伤陷忠贤;具状以闻。州 中父老莫不相庆。光禄傅祗、太常挚虞遗轨书,告京师饥匮,轨即遣参军杜勋献马 五百匹、毯布三万匹。帝遣使者进拜镇西将军、都督陇右诸军事,封霸城侯,进车 骑将军、开府辟如、仪同三司。策未至,而王弥遂逼洛阳,轨遣将军张斐、北宫纯、 郭敷等率精骑五千来卫京都。及京都陷,斐等皆没于贼。中州避难来者日月相继, 分武威置武兴郡以居之。太府主簿马鲂言于轨曰:“四海倾覆,乘舆未反,明公以 全州之力径造平阳,必当万里风披,有征无战。未审何惮不为此举?”轨曰:“是 孤心也。”又闻秦王入关,乃驰檄关中曰:“主上遘危,迁幸非所,普天分崩,率 土丧气。秦王天挺圣德,神武应期。世祖之孙,王今为长。凡我晋人,食土之类, 龟筮克从,幽明同款。宜简令夺奉登皇位。今遣前锋督护宋配步骑二万,径至长安, 翼卫乘舆,折冲左右。西中郎寔中军三万,武威太守张琠胡骑二万,骆驿继发,仲 秋中旬会于临晋。
俄而秦王为皇太子,遣使拜轨为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固辞。秦州刺史裴苞、 东羌校尉贯与据险断使,命宋配讨之。西平王叔与曹祛余党麹儒等劫前福禄令麹恪 为主,执太守赵彝,东应裴苞。寔回师讨之,斩儒等,左督护阴预与苞战狭西,大 败之,苞奔桑凶坞。是岁,北宫纯降刘聪。皇太子遣使重申前授,固辞。左司马窦 涛言于轨曰:“曲阜周旦弗辞,营丘齐望承命,所以明国宪,厉殊勋。天下崩乱, 皇舆迁幸,州虽僻远,不忘匡卫,故朝廷倾怀,嘉命屡集。宜从朝旨,以副群心。” 轨不从。
初,寔平麹懦,徙元恶六百余家。治中令狐浏曰:“夫除恶人,犹农夫之去草, 令绝其本,勿使能滋。今宜悉徙,以绝后患。”寔不纳。儒党果叛,寔进平之。
愍帝即位,进位司空,固让。太府参军索辅言于轨曰:“古以金贝皮币为货, 息谷帛量度之秏。二汉制五铢钱,通易不滞。泰始中,河西荒废,遂不用钱。裂匹 以为段数。缣布既坏,市易又难,徒坏女工,不任衣用,弊之甚也。今中州虽乱, 此方主安全,宜复五铢以济通变之会。”轨纳之,立制准布用钱,钱遂大行,人赖 其利。是时刘曜寇北地,轨又遣参军麹陶领三千人卫长安。帝遣大鸿胪辛攀拜轨侍 中、太尉、凉州牧、西平公,轨又固辞。
在州十三年,寝疾,遗令曰:“吾无德于人,今疾病弥留,殆将命也。文武将 佐咸当弘尽忠规,务安百姓,上思报国,下以宁家。素棺薄葬,无藏金玉。善相安 逊,以听朝旨。”表立子寔为世子。卒年六十。谥曰武公。
寔字安逊,学尚明察,敬贤爱士,以秀才为郎中。永嘉初,固辞骁骑将军,请 还凉州,许之,改授议郎。及至姑臧,以讨曹祛功,封建武亭侯。寻迁西中郎将, 进爵福禄县侯。建兴初,除西中郎将,领护羌校尉。轨卒,州人推寔摄父位。愍帝 因下策书曰:“维乃父武公,著勋西夏。顷胡贼狡猾。侵逼近甸,义兵锐卒,万里 相寻,方贡远珍,府无虚岁。方委专征,荡清九域,昊天不吊,凋余籓后,朕用悼 厥心。维尔隽劭英毅,宜世表西海。今授持节、都督凉州诸军事、西中郎将、凉州 刺史、领护羌校尉、西平公。往钦哉!其阐弘先绪,俾屏王室。”
兰池长赵奭上军士张冰得玺,文曰“皇帝玺。”群僚上庆称德,寔曰:“孤常 忿袁本初拟肘,诸君何忽有此言!”因送于京师。下令国中曰:“忝绍前踪,庶几 刑政不为百姓之患,而比年饥旱,殆由庶事有缺,窃慕箴诵之言,以补不逮。自今 有面刺孤罪者,酬以束帛;翰墨陈孤过者,答以筐篚;谤言于市者,报以羊米。” 贼曹佐高昌隗瑾进言曰:“圣王将举大事,必崇三讯之法,朝置谏官以匡大理,疑 承辅弼以补阙拾遗。今事无巨细,尽决圣虑,兴军布令,朝中不知,若有谬阙,则 下无分谤。窃谓宜偃聪塞智,开纳群言,政刑大小,与众共之。若恆内断圣心,则 群僚畏威而面从矣。善恶专归于上,虽赏千金,终无言也。”寔纳之,增位三等, 赐帛四十匹。遣督护王该送诸郡贡计,献名马方珍、经史图籍于京师。
会刘曜逼长安,寔遣将军王该率众以援京城。帝嘉之,拜都督陕西诸军事。及 帝将降于刘曜,下诏于寔曰:“天步厄运,祸降晋室,京师倾陷,先帝晏驾贼庭。 朕流漂宛许,爰暨旧京。群臣以宗庙无主,归之于朕,遂以冲眇之身托于王公之上。 自践宝位,四载于兹,不能翦除巨寇以救危难,元元兆庶仍遭涂炭,皆朕不明所致。 羯贼刘载僭称大号,祸加先帝,肆杀籓王,深惟仇耻,枕戈待旦。刘曜自去年九月 率其蚁众,乘虚深寇,劫质羌胡,攻没北地。麹允总戎在外,六军败绩,侵逼京城, 矢流宫阙。胡崧等虽赴国难,殿而无效,围堑十重,外救不至,粮尽人穷,遂为降 虏。仰惭乾灵,俯痛宗庙。君世笃忠亮,勋隆西夏,四海具瞻,朕所凭赖。今进君 大都督、凉州牧、侍中、司空,承制行事。琅邪王宗室亲贤,远在江表。今朝廷播 越,社稷倒悬,朕以诏王,时摄大位。君其挟赞琅邪,共济难运。若不忘主,宗庙 有赖。明便出降,故夜见公卿,属以后事,密遣黄门郎史淑、侍御史王冲赍诏假授。 临出寄命,公其勉之!”寔以天子蒙尘,冲让不拜。
建威将军、西海太守张肃,寔叔父也,以京师危逼,请为先锋击刘曜。寔以肃 年老,弗许。肃曰:“狐死首丘,心不忘本;钟仪在晋,楚弁南音。肃受晋龙,剖 符列位。羯逆滔天,朝廷倾覆,肃宴安方裔,难至不奋,何以为人臣!”寔曰: “门户受重恩,自当阖宗效死,忠卫社稷,以申先公之志。但叔父春秋已高,气力 衰竭,军旅之事非耆耄所堪。”乃止。既而闻京师陷没,肃悲愤而卒。
寔知刘曜逼迁天子,大临三日。遣太府司马韩璞、灭寇将军田齐、抚戎将军张 阆、前锋督护阴预步骑一万,东赴国难。命讨虏将军陈安、故太守贾骞、陇西太守 吴绍各统郡兵为璞等前驱。戒璞曰:“前遣诸将多违机信,所执不同,致有乖阻。 且内不和亲,焉能服物!今遣御督五将兵事,当如一体,不得令乖异之问达孤耳也。” 复遗南阳王保书曰:“王室有事,不忘投躯。孤州远域,首尾多难,是以前遣贾骞, 瞻望公举。中被符命,敕骞还军。忽闻北地陷没,寇逼长安,胡崧不进,麹允持金 五百请救于崧,是以决遣骞等进军度岭。会闻朝廷倾覆,为忠不达于主,遣兵不及 于难,痛慨之深,死有余责。今更遣韩璞等,唯公命是从。”及璞次南安,诸羌断 军路,相持百余日,粮竭矢尽。璞杀驾牛飨军,泣谓众曰:“汝曹念父母乎?”曰: “念。”“念妻子乎?曰:“念。”“欲生还乎?”曰:“欲。”“从我令乎?” 曰:“诺。”乃鼓噪进战。会张阆率金城军继至,夹击,大败之,斩级数千。
时焦崧、陈安寇陇石,东与刘曜相持,雍秦之人死者十八九。初,永嘉中,长 安谣曰:“秦川中,血没腕,惟有凉州倚柱观。”至是,谣言验矣。焦崧、陈安逼 上邽,南阳王保遣使告急。以金城太守窦涛为轻车将军。率威远将军宋毅及和苞、 张阆、宋辑、辛韬、张选、董广步骑二万赴之。军次新阳,会愍帝崩问至,素服举 哀,大临三日。
时南阳王保谋称尊号,破羌都尉张诜言于寔曰:“南阳王忘莫大之耻,而欲自 尊,天不受其图箓,德不足以应运,终非济时救难者也。晋王明德昵籓,先帝凭属, 宜表称圣德,劝即尊号,传檄诸籓,副言相府,则欲竞之心息,未合之徒散矣。” 从之。于是驰檄天下,推崇晋王为天子,遣牙门蔡忠奉表江南,劝即尊位。是岁, 元帝即位于建鄴,改年太兴,寔犹称建兴六年,不从中兴之所改也。
保闻愍帝崩,自称晋王,建元,署置百官,遣使拜寔征西大将军、仪同三司, 增邑三千户。俄而保为陈安所叛,氐羌皆应之。保窘迫,遂去上邽,迁祁山,寔遣 将韩璞步骑五千赴难。陈安退保绵诸,保归上邽。未几,保复为安所败,使诣寔乞 师。寔遣宋毅赴之,而安退。会保为刘曜所逼,迁于桑城,将谋奔寔。寔以其宗室 之望,若至河右,必动物情,遣其将阴监逆保,声言翼卫,实御之也。会保薨,其 众散奔凉州者万余人。寔自恃险远,颇自骄恣。
初,寔寝室梁间有人像,无头,久而乃灭,寔甚恶之。京兆人刘弘者,挟左道, 客居天梯第五山,然灯悬镜于山穴中为光明,以惑百姓,受道者千余人,寔左右皆 事之。帐下阎沙、牙门赵仰皆弘乡人,弘谓之曰:“天与我神玺,应王凉州。”沙、 仰信之,密与寔左右十余人谋杀寔,奉弘为主。寔潜知其谋,收弘杀之。沙等不之 知,以其夜害寔。在位六年。私谥曰昭公,元帝赐谥曰元。子骏,年幼,弟茂摄事。
茂字成逊,虚靖好学,不以世利婴心。建兴初,南阳王保辟从事中郎,又荐为 散骑侍郎、中垒将军,皆不就。二年,征为侍中,以父老固辞。寻拜平西将军、秦 州刺史。太兴三年,寔既遇害,州人推茂为大都督、太尉、凉州牧,茂不从,但受 使持节、平西将军、凉州牧。乃诛阎沙及党与数百人,赦其境内。复以兄子骏为抚 军将军、武威太守、西平公。
岁余,茂筑灵钧台,周轮八十余堵,基高九仞。武陵人阎曾夜叩门呼曰:“武 公遣我来,曰:何故劳百姓而筑台乎?”姑臧令辛岩以曾妖妄,请杀之。茂曰: “吾信劳人。曾称先君之令,何谓妖乎!”太府主簿马鲂谏曰:“今世骏未夷,唯 当弘尚道素,不宜劳役崇饰台榭。且比年以来,转觉众务日奢于往,每所经营,轻 违雅度,实非士女所望于明公。”茂曰:“吾过也,吾过也!”命止作役。
明年,刘曜遣其将刘咸攻韩璞于冀城,呼延寔攻宁羌护军阴鉴于桑壁。临洮人 翟楷、石琮等逐令长,以县应曜,河西大震。参军马岌劝茂亲征,长史氾祎怒曰: “亡国之人复欲干乱大事,宜斩岌及安百姓。”岌曰:“氾公书生糟粕,刺举近才, 不惟国家大计。且朝廷旰食有年矣,今大贼自至,不烦远师,遐尔之情,实系此州, 事势不可以不出。且宜立信勇之验,以副秦陇之望。”茂曰:“马生之言得之矣。” 乃出次石头。茂谓参军陈珍曰:“刘曜以乘胜之声握三秦之锐,缮兵积年,士卒习 战,若以精骑奄克南安,席卷河外,长驱而至者,计将何出?”珍曰:“曜虽乘威 怙众,恩德未结于下,又其关东离贰,内患未除,精卒寡少,多是氐羌乌合之众, 终不能近舍关东之难,增陇上之戍,旷日持久与我争衡也。若二旬不退者,珍请为 明公率弊卒数千以擒之。”茂大悦,以珍为平虏护军,率卒骑一千八百救韩璞。曜 阴欲引归,声言要先取陇西,然后回灭桑壁。珍募发氐羌之众,击曜走之,克复南 安。茂深嘉之,拜折冲将军。
未几,茂复大城姑臧,修灵钧台,别驾吴绍谏曰:“伏惟修城筑台,盖是惩既 往之事。愚以为恩德未洽于近侍,虽处层楼,适所以疑诸下,徒见不安之意而失士 民系托之本心,示怯弱之形,乖匡霸之势。遐方异境窥我之龌齱也,必有乘人之规。 尝愿止役省劳,与下休息。而更兴功动众,百姓岂所望于明君哉!”茂曰:“亡兄 怛然失身于物。王公设险,武夫重闭,亦达人之至戒也。且忠臣义士岂不欲尽节义 于亡兄哉?直以危机密发,虽有贲育之勇,无所复施。今事未靖,不可以拘系常言, 以太平之理责人于迍邅之世。”绍无以对。
茂雅有志节,能断大事。凉州大姓贾摹,寔之妻弟也,势倾西土。先是,谣曰: “手莫头,图凉州。”茂以为信,诱而杀之,于是豪右屏迹,威行凉域。永昌初, 茂使将军韩璞率众取陇西南安之地,以置秦州。
太宁三年卒,临终,执骏手泣曰:“昔吾先人以孝友见称。自汉初以来,世执 忠顺。今虽华夏大乱,皇舆播迁,汝当谨守人臣之节,无或失坠。吾遭扰攘之运, 承先人余德,假摄此州,以全性命,上欲不负晋室,下欲保完百姓。然官非王命, 位由私议,苟以集事,岂荣之哉!气绝之日,白帢入棺,无以朝服,以彰吾志焉。” 年四十八。在位五年。私谥曰成。茂无子,骏嗣位。
骏字公庭,幼而奇伟。建兴四年,封霸城侯。十岁能属文,卓越不羁,而淫纵 过度,常夜微行于邑里,国中化之,及统任,年十八。先是,愍帝使人黄门侍郎史 淑在姑臧,左长史泛祎、右长史马谟等讽淑,令拜骏使持节、大都督、大将军、凉 州牧、领护羌校尉西平公。赦其境内,置左右前后四率官,缮南宫。刘曜又使人拜 骏凉州牧、凉王。
时辛晏兵于枹罕,骏宴群僚于闲豫堂。命窦涛等进讨辛晏。从事刘庆谏曰: “霸王不以喜怒兴师,不以干没取胜,必须天时人事,然后起也。辛晏父子安忍凶 狂,其亡可待,奈何以饥年大举,猛寒攻城!昔周武回戈以须亡殷之期,曹公缓袁 氏使自毙,何独殿下以旋兵为耻乎!”骏纳之。
遣参军王骘聘于刘曜,曜谓之曰:“贵州必欲追踪窦融,款诚和好,卿能保之 乎?”骘曰:“不能。”曜侍中徐邈曰:“君来和同,而云不能,何也?”骘曰: “齐桓贯泽之盟,忧心兢兢,诸侯不召自至。葵丘之会,骄而矜诞,叛者九国。赵 国之化,常如今日可也,若政教陵迟,尚未能察迩者之变,况鄙州乎!”曜顾谓左 右曰:“此凉州高士,使乎得人。”礼而遣之。
太宁元年,骏犹称建兴十二年,骏亲耕藉田。寻承元帝崩问,骏大临三日。会 有黄龙见于胥次之嘉泉,右长史氾祎言于骏曰:“案建兴之年,是少帝始起之号。 帝以凶终,理应改易。朝廷越在江南,音问隔绝,宜因龙改号,以章休征。”不从。 初,骏之立也,姑臧谣曰:“鸿从南来雀不惊,谁谓孤雏尾翅生,高举六翮凤皇鸣。” 至是而复收河南之地。
咸和初,骏遣武威太守窦涛、金城太守张阆、武兴太守辛岩、扬烈将军宋辑等 率众东会韩璞,攻讨秦州诸郡。曜遣其将刘胤来距,屯于狄道城。韩璞进度沃干岭。 辛岩曰:“我握众数万,藉氐羌之锐,宜速战以灭之,不可以久,久则变生。”璞 曰:“自夏末以来,太白犯月,辰星逆行,白虹贯日,皆变之大者,不可以轻动。 轻动而不捷,为祸更深。吾将久而毙之。且曜与石勒相攻,胤亦不能久也。”积七 十余日,军粮竭,遣辛岩督运于金城。胤闻之,大悦,谓其将士曰:“韩璞之众十 倍于吾,羌胡皆叛,不为之用。吾粮廪将悬,难以持久。今虏分兵运粮,可谓天授 吾也。若败辛岩,璞等自溃。彼众我寡,宜以死战。战而不捷,当无匹马得还,宜 厉尔戈矛,竭汝智力。”众咸奋。于是率骑三千,袭岩于沃干岭,败之,璞军遂溃, 死者二万余人。面缚归罪,骏曰:“孤之罪也,将军何辱!”皆赦之。胤乘胜追奔, 济河,攻陷令居,入据振武,河西大震。骏遣皇甫该御之,赦其境内。
会刘曜东讨石生,长安空虚。大蒐讲武,将袭秦雍,理曹郎中索询谏曰:“曜 虽东征,胤犹守本。险阻路遥,为主人甚易,胤若轻骑凭氐羌以距我省,则奔突难 测;辍彼东合而逆战者,则寇我未已。顷年频出,戎马生郊,外有饥羸,内资虚耗, 岂是殿下子物之谓邪!”骏曰:“每患忠言不献,面从背违,吾政教缺然而莫我匡 者。卿尽辞规谏,深副孤之望也。”以羊酒礼之。
西域诸国献汗血马、火浣布、犎牛、孔雀、巨象及诸珍异二百余品。四域长史 李柏请击叛将赵贞,为贞所败。议者以柏造谋致败,请诛之。骏曰:“吾每以汉世 宗之杀王恢,不如秦穆之赦孟明。”竟以减死论,群心咸悦。骏观兵新乡,狩于北 野,因讨轲没虏,破之。下令境中曰:“或鲧殛而禹兴,芮诛而缺进,唐帝所以殄 洪灾,晋侯所以成五霸。法律犯死罪,期亲不得在朝。今尽听之,唯不宜内参宿卫 耳。”于是刑清国富,群僚劝骏称凉王,领秦、凉二州牧,置公卿百官,如魏武、 晋文故事。骏曰:“此非人臣所宜言也。敢有言此者,罪在不赦。”然境内皆称之 为王。群僚又请骏立世子,骏不从。中坚将军宋辑言于骏曰:“礼急储君者,盖重 宗庙之故。周成、汉昭立于繦褓,诚以国嗣不可旷,储宫当素定也。昔武王始有国, 元王作储君。建兴之初,先王在位,殿下正名统,况今社稷弥崇,圣躬介立,大业 遂殷,继贰阙然哉!臣窃以为国有累卵之危,而殿下以为安逾泰山,非所谓也。” 骏纳之,遂立子重华为世子。
先是,骏遣傅颖假道于蜀,通表京师。李雄弗许。骏又遣治中从事张淳称籓于 蜀,托以假道焉。雄大悦。雄又有憾于南氐杨初,淳因说曰:“南氐无状,屡为边 害,宜先讨百顷,次平上珪。二国并势,席卷三秦,东清许洛,扫氛燕赵,拯二帝 梓宫于平阳,反皇舆于洛邑,此英霸之举,千载一时。寡君所以遣下臣冒险通诚, 不远万里者,以陛下义声远播,必能愍寡君勤王之志。天下之善一也,惟陛下图之。” 雄怒,伪许之,将覆淳于东峡。蜀人桥赞密以告淳。淳言于雄曰:“寡君使小臣行 无迹之地、通百蛮之域、万里表诚者,诚以陛下义矜戮力之臣,能成人之美节故也。 若欲杀臣者,当显于都市,宣示众目,云凉州不忘旧义,通使琅邪,为表忠诚,假 途于我,主圣臣明,发觉杀之。当令义声远著,天下畏威。今盗杀江中,威刑不显, 何足以扬休烈,示天下也!”雄大惊曰:“安有此邪!当相放还河右耳。”雄司隶 校尉景骞言于雄曰:“张淳壮士,宜留任之。”雄曰:“壮士岂为人留,且可以卿 意观之。”骞谓淳曰:“卿体大,暑热,可且遣下吏,少住须凉。”淳曰:“寡君 以皇舆幽辱,梓宫未反,天下之耻未雪,苍生之命倒悬,故遣淳来,表诚大国。所 论事重,非下吏能传。若下吏所了者,则淳本亦不来,虽有火山汤海,无所辞难, 岂寒暑之足避哉!”雄曰:“此人矫矫,不可得用也。”厚礼遣之。谓淳曰:“贵 主英名盖世,土险兵盛,何不称帝,自娱一方?”淳曰:“寡君以乃祖乃父世济忠 良,未能雪天人之大耻,解众庶之倒悬,日昃忘食,枕戈待旦。以琅邪中兴江东, 故万里翼戴,将成桓文之事,何言自娱邪!”雄有惭色,曰:“我乃祖乃父亦是晋 臣,往与六郡避难此都,为同盟所推,遂有今日。琅邪若能中兴大晋于中州者,亦 当率众辅之。”淳还至龙鹤,募兵通表,后皆达京师,朝廷嘉之。
骏议欲严刑峻制,众咸以为宜。参军黄斌进曰:“臣未见其可。”骏问其故。 斌曰:“夫法制所以经纶邦国,笃俗齐物,既立民行,不可洼隆也。若尊者犯令, 则法不行矣。”骏屏机改容曰:“夫法唯上行,制无高下。且微黄君,吾不闻过矣。 黄君可谓忠之至也。”于坐擢为敦煌太守。骏有计略,于是厉操改节,勤修庶政, 总御文武,咸得其用,远近嘉咏,号曰积贤君。自轨据凉州,属天下之乱,所在征 伐,军无宁岁。至骏,境内渐平。又使其将杨宣率众越流沙,伐龟兹、鄯善,于是 西域并降。鄯善王元孟献女,号曰美人,立宾遐观以处之。焉耆前部、于阗王并遣 使贡方物。得玉玺于河,其文曰“执万国,建无极。”
时骏尽有陇西之地,士马强盛,虽称臣于晋,而不行中兴正朔。舞六佾,建豹 尾,所置官僚府寺拟于王者,而微异其名。又分州西界三郡置沙州,东界六郡置河 州。二府官僚莫不称臣。又于姑臧城南筑城,起谦光殿,画以五色,饰以金玉,穷 尽珍巧。殿之四面各起一殿,东曰宜阳青殿,以春三月居之,章服器物皆依方色; 南曰硃阳赤殿,夏三月居之;西曰政刑白殿,秋三月居之;北曰玄武黑殿,冬三月 居之。其傍皆有直省内官寺署,一同方色。及末年,任所游处,不复依四时而居。
咸和初,惧为刘曜所逼,使将军宋辑、魏纂将徙陇西南安人二千余家于姑臧, 使聘于李雄,修邻好。及曜工攻枹罕,护军辛晏告急,骏使韩璞、辛岩率步骑二万 击之,战于临洮,大为曜军所败,璞等退走,追至令居,骏遂失河南之地。初,戊 己校尉赵贞不附于骏,至是,骏击擒之,以其地为高昌郡。及石勒杀刘曜,骏因长 安乱,复收河南地,至于狄道,置武卫、石门、候和、漒川、甘松五屯护军,与勒 分境。勒遣使拜骏官爵,骏不受,留其使。后惧勒强,遣使称臣于勒,兼贡方物, 遣其使归。
骏境内尝大饥,谷价踊贵,市长谭详请出仓谷与百姓,秋收三倍征之。从事阴 据谏曰:“昔西门豹宰鄴,积之于人;解扁莅东封之邑,计三倍。文侯以豹有罪而 可赏,扁有功而可罚。今详欲因人之饥,以要三倍,反裘伤皮,未足喻之。”骏纳 之。
初,建兴中,敦煌计吏耿访到长安,既而遇贼,不得反,奔汉中,因东渡江, 以太兴二年至京都,屡上书,以本州未知中兴,宜遣大使,乞为乡导。时连有内难, 许而未行。至是,始以访守治书御史,拜骏镇西大将军,校尉、刺史、公如故,选 西方人陇西贾陵等十二人配之。访停梁州七年,以驿道不通,召还。访以诏书付贾 陵,托为贾客。到长安,不敢进,以咸和八年始达凉州。骏受诏,遣部曲督王丰等 报谢,并遣陵归,上疏称臣,而不奉正朔,犹称建兴二十一年。九年,复使访随丰 等赍印板进骏大将军。自是每岁使命不绝。后骏遣参军麹护上疏曰:
东西隔塞,逾历年载,夙承圣德,心系本朝。而江吴寂蔑,余波莫及,虽肆力 修涂,同盟靡恤。奉诏之日,悲喜交并,天恩光被,褒崇辉渥,即以臣为大将军、 都督陕西雍秦凉州诸军事。休宠振赫,万里怀戴,嘉命显至,衔感屏营。伏惟陛下 天挺岐嶷,堂构晋室,遭家不造,播幸吴楚,宗庙有《黍离》之哀,园陵有殄废之 痛,普天咨嗟,含气悲伤。臣专命一方,职在斧钺,遐域僻陋,势极秦陇。勒雄既 死,人怀反正,谓季龙、李期之命曾不崇朝,而皆篡继凶逆,鸱目有年。东西辽旷, 声援不接,遂使桃虫鼓翼,四夷喧哗,向义之徒更思背诞,铅刀有干将之志,萤烛 希日月之光。是以臣前章恳切,欲齐力时讨。而陛下雍容江表,坐观祸败,怀目前 之安,替四祖之业,驰檄布告,徒设空文,臣所以宵吟荒漠,痛心长路者也。且兆 庶离主,渐冉经世,先老消落,后生靡识,忠良受枭悬之罚,群凶贪纵横之利,怀 君恋故,日月告流。虽时有尚义之士,畏逼首领,哀叹穷庐。臣闻少康中兴,由于 一旅,光武嗣汉,众不盈百,祀夏配天,不失旧物,况以荆扬栗悍,臣州突骑,吞 噬遗羯,在于掌握哉!愿陛下敷弘臣虑,永念先绩,敕司空鉴、征西亮等泛舟江沔, 使首尾俱至也。
自后骏遣使多为季龙所获,不达。后骏又遣护羌参军陈宇、从事徐虓、华驭等 至京师,征西大将军亮上疏言陈宇等冒险远至,宜蒙铨叙,诏除寓西平相,虓等为 县令。永和元年,以世子重华为五官中郎将、凉州刺史。酒泉太守马岌上言:“酒 泉南山,即昆仑之体也。周穆王见西王母,乐而忘归,即谓此山。此山有石室玉堂, 珠玑镂饰,焕若神宫。宜立西王母祠,以裨朝廷无疆之福。”骏从之。骏在位二十 二年卒,时年四十,私谥曰文公,穆帝追谥曰忠成公。
重华字泰临,骏之第二子也。宽和懿重,沈毅少言。父卒,时年十六。以永和 二年自称持节、大都督、太尉、护羌校尉、凉州牧、西平公、假凉王,赦其境内。 尊其母严氏为太王太后,居永训宫;所生母马氏为王太后,居永寿宫。轻赋敛,除 关税,省园囿,以恤贫穷。
遣使奉章于石季龙。季龙使王擢、麻秋、孙伏都等侵寇不辍。金城太守张冲降 于秋。于是凉州振动。重华扫境内,使其征南将军裴恆御之。恆壁于广武,欲以持 久弊之。牧府相司马张耽言于重华曰:“臣闻国以兵为强,以将为主。主将者,存 亡之机,吉凶所系。故燕任乐毅,克平全齐,及任骑劫,丧七十城之地。是以古之 明君靡不慎于将相也。今之所要,在于军师。然议者举将多推宿旧,未必妙尽精才 也。且韩信之举,非旧名也;穰宜之信,非旧将也;吕蒙之进,非旧勋也;魏延之 用,非旧德也。盖明王之举,举无常人,才之所能,则授以大事。今强寇在郊,诸 将不进,人情骚动,危机稍逼。主簿谢艾,兼资文武,明识兵略,若授以斧钺,委 以专征,必能折冲御侮,歼殄凶类。”重华召艾,问以讨寇方略。艾曰:“昔耿弇 不欲以贼遗君父,黄权愿以万人当寇。乞假臣兵七千,为殿下吞王擢、麻秋等。” 重华大悦,以艾为中坚将军,配步骑五千击秋。引师出振武,夜有二枭鸣于牙中, 艾曰:“枭,邀也,六博得枭者胜。今枭鸣牙中,克敌之兆。”于是进战,大破之, 斩首五千级。重华封艾为福禄伯,善待之。诸宠贵恶其贤,共毁谮之,乃出为酒泉 太守。
季龙又令麻秋进陷大夏,大夏护军梁式执太守宋晏,以城应秋。秋遣晏以书诱 宛戍都尉宋矩。宋矩谓秋曰:“辞父事君,当立功义;功义不立,当守名节。矩终 不肯主偷生于世。”于是先杀妻子,自刎而死。
是月,有司议遣司兵赵长迎秋西郊。谢艾以《春秋》之义,国有大丧,省蒐狩 之礼,宜待逾年。别驾从事索遐议曰:“礼,天子崩,诸侯薨,末殡,五祀不行, 既殡而行之。鲁宣三年,天王崩,不废郊祀。今圣上统承大位,百揆惟新,宜在璇 玑玉衡以齐七政。立秋,万物将成,杀气之始,其于王事,杖麾誓众,衅鼓礼神, 所以讨逆除暴,成功济务,宁宗庙社稷,致天下之福,不可废也。”重华从之。
俄而麻秋进攻枹罕,时晋阳太守郎坦以城大难守,宜弃外城。武城太守张悛曰: “弃外城则大事去矣,不可以动众心。”宁戎校尉张璩从之,固守大城。秋率众八 万,围堑数重,云梯雹车,地突百道,皆通于内。城中亦应之,杀伤秋众已数万。 季龙复遣其将刘浑等率步骑二万会之。郎坦恨言之不从,教军士李嘉潜与秋通,引 贼千余人上城西北隅。璩使宋修、张弘、辛挹、郭普距之,短兵接战,斩二百余人, 贼乃退。璩戮李嘉以徇,烧其攻具。秋退保大夏,谓诸将曰:“我用兵于五都之间, 攻城略地,往无不捷。及登秦陇,谓有征无战。岂悟南袭仇池,破军杀将;筑城长 最,匹马不归;及攻此城,伤兵挫锐。殆天所赞,非人力也。”季龙闻而叹曰: “吾以偏师定九州,今以九州之力困于枹罕,真所谓彼有人焉,未可图也。”
重华以谢艾为使持节、军师将军,率步骑三万,进军临河。秋以三万众距之。 艾乘轺车,冠白,鸣鼓而行。秋望而怒曰:“艾年少书生,冠服如此,轻我也。” 命黑槊龙骧三千人驰击之。艾左右大扰。左战帅李伟劝艾乘马,艾不从,乃下车踞 胡床,指麾处分。贼以为伏兵发也,惧不敢进。张瑁从左南缘河而截其后,秋军乃 退。艾乘胜奔击,遂大败之,斩秋将杜勋、汲鱼,俘斩一万三级,秋匹马奔大夏。 重华论功,以谢艾为太府左长史,进封福禄县伯,邑五千户,帛八千匹。
麻秋又据枹罕,有众十二万,进屯河内,遣王擢略地晋兴、广武,越洪池岭, 至于曲柳,姑臧大震。重华议欲亲出距之,谢艾固谏以为不可。别驾从事索遐进曰: “贼众甚盛,渐逼京畿。君者,国之镇也,不可以亲动。左长史谢艾,文武兼资, 国之方邵,宜委以推毂之任。殿下居中作镇,授以算略,小贼不足平也。”重华纳 之,于是以艾为使持节、都督征讨诸军事、行卫将军,遐为军正将军,率步骑二万 距之。艾建牙旗,盟将士,有西北风吹旌旗东南指。遐曰:“风为号令,今能令旗 指之,天所赞也,破之必矣。”军次神鸟,王擢与前锋战,败,遁还河南。还讨叛 虏斯骨真万余落,破之,斩首千余级,俘擒二千八百,获牛羊十余万头。
重华自以连破勍敌,颇怠政事,希接宾客。司直索遐谏曰:“殿下承四圣之基, 当升平之会,荷当今之任,忧率土之涂炭。宜躬亲万机,开延英乂,夙夜乾乾,勉 于庶政。自顷内外嚣然,皆云去贼投诚者应即抚慰,而弥日不接。国老朝贤,当虚 己引纳,询访政事,比多经旬积朔,不留意接之。文奏入内,历月不省,废替见务, 注情于棋弈之间,缱绻左右小臣之娱,不存将相远大之谋。至使亲臣不言,朝吏杜 口,愚臣所以回惶忘寝与食也。今王室如毁,百姓倒悬,正是殿下衔胆茹辛厉心之 日。深愿垂心朝政,延纳直言,周爰五美,以成六德,捐彼近习,弭塞外声,修政 听朝,使下观而化。”重华览之大悦,优文答谢,然不之改也。
诏遣侍御史俞归拜重华护羌校尉、凉州刺史、假节。是时石季龙西中郎将王擢 屯结陇上,为苻雄所破,奔重华。重华厚宠之,以为征虏将军、秦州刺史、假节, 使张弘、宗悠率步骑万五千配擢,伐苻健。健遣苻硕御之,战于龙黎。擢等大败, 单骑而还,弘、悠皆没。重华痛之,素服为战亡吏士举哀号恸,各遣吊问其家。复 授擢兵,使攻秦州,克之。遣使上疏曰:“季龙自毙,遗烬游魂,取乱侮亡,睹机 则发。臣今遣前都锋督裴恆步骑七万,遥出陇上,以俟圣朝赫然之威。山东骚扰不 足厝怀,长安膏腴,宜速平荡。臣守任西荒,山川悠远,大誓六军,不及听受之末; 猛将鹰扬,不豫告成之次,瞻云望日,孤愤义伤,弹剑慷慨,中情蕴结。”于是康 献皇后诏报,遣使进重华为凉州牧。
是时御史俞归至凉州,重华方谋为凉王,不肯受诏,使亲信人沈猛谓归曰: “我家主公奕世忠于晋室,而不如鲜卑矣。台加慕容皝燕王,今甫授州主大将军, 何以加劝有功忠义之臣乎!明台今宜移河右,共劝州主为凉王。大夫出使,苟利社 稷,专之可也。”归对曰:“王者之制,异姓不得称王;九州之内,重爵不得过公。 汉高一时王异姓,寻皆诛灭,盖权时之宜,非旧体也。故王陵曰:‘非刘氏而王, 天下共伐之。’至于戎狄,不从此例。春秋时吴楚称王,而诸侯不以为非者,盖蛮 夷畜之也。假令齐鲁称王,诸侯岂不伐之!故圣上以贵公忠贤,是以爵以上公,位 以方伯,鲜卑北狄,岂足为比哉!子失问也。且吾又闻之,有殊勋绝世者亦有不世 之赏,若今便以贵公为王者,设贵公以河右之众南平巴蜀,东扫赵魏,修复旧都, 以迎天子,天子复以何爵何位可以加赏?幸三思之。”猛具宣归言,重华遂止。
重华好与群小游戏,屡出钱帛以赐左右。征事索振谏曰:“先王寝不安席,志 平天下,故缮甲兵,积资实。大业未就,怀恨九泉。殿下遭巨寇于谅闇之中,赖重 饵以挫勍敌。今遗烬尚广,仓帑虚竭,金帛之费,所宜慎之。昔世祖即位,躬亲万 机,章奉诣阙,报不终日,故能隆中兴之业,定万世之功。今章奉停滞,动经时月, 下情不得上达,哀穷困于囹圄,盖非明主之事,臣窃未安。”重华善之。
将受诏,未及而卒,时年二十七。在位十一年。私谥曰昭公,后改曰桓公,穆 帝赐谥曰敬烈。子耀灵嗣。
耀灵字元舒。年十岁嗣事,称大司马、校尉、刺史、西平公。伯父长宁侯祚性 倾巧,善承内外,初与重华宠臣赵长、尉缉等结异姓兄弟。长等矫称重华遗令,以 祚为持节、督中外诸军、抚军将军,辅政。长待议以耀灵冲幼,时难未夷,宜立长 君。祚先烝重华母马氏,马氏遂从缉议,命废耀灵为凉宁侯而立祚。祚寻使杨秋胡 害耀灵于东苑,埋之于沙坑,私谥曰哀公。
祚字太伯,博学雄武,有政事之才。既立,自称大都督、大将军、凉州牧、凉 公。淫暴不道,又通重华妻裴氏,自阁内媵妾及骏、重华未嫁子女,无不暴乱,国 人相目,咸赋《墙茨》之诗。
永和十年。祚纳尉缉、赵长等议,僭称帝位,立宗庙,舞八佾,置百官,下书 曰:“昔金行失驭,戎狄乱华,胡、羯、氐、羌咸怀窃玺。我武公以神武拨乱,保 宁西夏,贡款勤王,旬朔不绝。四祖承光,忠诚弥著。往受晋禅,天下所知,谦冲 逊让,四十年于兹矣。今中原丧乱,华裔无主,群后佥以九州之望无所依归,神祇 岳渎罔所凭系,逼孤摄行大统,以一四海之心。辞不获已,勉从群议。待扫秽二京, 荡清周魏,然后迎帝旧都,谢罪天阙,思与兆庶,同兹更始。”改建兴四十二年为 和平元年,赦殊死,赐鳏寡帛,加文武爵各一级,追崇曾祖轨为武王,祖寔为昭王, 从祖茂为成王,父骏为文王,弟重华为明王。立妻辛氏为皇后,弟天锡为长宁王, 子泰和为太子,庭坚为建康王,耀灵弟玄靓为凉武侯。其夜,天有光如车盖,声若 雷霆,震动城邑。明日,大风拔木。灾异屡见,而祚凶虐愈甚。其尚书马岌以切谏 免官。郎中丁琪又谏曰:“先公累执忠节,远宗吴会,持盈守谦,五十作载,苍生 所以鹄企西望,四海所以注心大凉,皇天垂赞,士庶效死者,正以先公道高彭昆, 忠逾西伯,万里通虔,任节不贰故也。能以一州之众抗崩天之虏,师徒岁起,人不 告疲。陛下虽以大圣雄姿纂戎鸿绪,勋德未高于先公,而行革命之事,臣窃未见其 可。华夷所以归系大凉、义兵所以千里响赴者,以陛下为本朝之故。今既自尊,人 斯高竞,一隅之地何以当中国之师!城峻冲生,负乘致寇,惟陛下图之。”祚大怒, 斩之于阙下。遣其将和昊率众伐丽靬戎于南山,大败而还。
太尉桓温入关,王擢时镇陇西,驰使于祚,言温善用兵,势在难测。祚既震惧, 又虑擢反噬,即召马岌复位而与之谋。密遣亲人刺擢,事觉,不克。祚益惧,大聚 众,声言东征,实欲西保敦煌。会温还而止。更遣其平东将军秦州刺史牛霸、司兵 张芳率三千人击擢,破之。擢奔于苻健。其国中五月霜降,杀苗稼果实。
祚宗人张瓘时镇枹罕,祚恶其强,遣其将易揣、张玲率步骑万三千以袭之。时 张掖人王鸾颇知神道,言于祚曰:“军出不复还,凉国将有不利矣。”祚大怒,以 鸾妖言沮众,斩之以徇,三军乃发。鸾临刑曰:“我死不二十日,军必败。”时有 神降于玄武殿,自称玄冥,与人交语。祚日夜祈之,神言与之福利,祚甚信之。祚 又遣张掖太守索孚代瓘镇枹罕,为瓘所杀。玲等济河未毕,又为瓘兵所破。仍旧单 骑奔走,瓘军蹑之。祚众震惧。敦煌人宋混与弟澄等聚众以应瓘。赵长、张璹等惧 罪,入阁呼重华母马氏出殿,拜耀灵庶弟玄靓为主。揣等率众入殿伐长,杀之。瓘 弟琚及子嵩募数百市人,扬声言:“张祚无道,我兄大军已到城东,敢有举手者诛 三族。”祚众披散。琚、嵩率众入城,祚按剑殿上,大呼,令左右死战。祚既失众 心,莫有斗志,于是被杀。枭其首,宣示内外,暴尸道左,国内咸称万岁。祚篡立 三年而亡。
玄靓字元安。既立,自号大都督、大将军、校尉、凉州牧、西平公,赦其国内, 废和平之号,复称建兴四十三年。诛祚二子,以张瓘为卫将军,领兵万人,行大将 军事,改易僚属。
有陇西人李俨,诛大姓彭姚,自立于陇右,奉中兴年号,百姓悦之。玄靓遣牛 霸率众讨之,未达,而西平人卫綝又据郡叛。霸众溃,单骑而还。瓘先欲征綝、以 兄珪在綝中为疑,綝亦以弟在瓘中,故彼我经年不相伐。西平人郭勋解天文,不应 州郡之命,綝礼聘之。勋曰:“张氏应衰,卫氏当兴,岂得以一弟而灭一门,宜速 伐瓘。”綝将从之。瓘遣弟琚领大众征綝败之。西平田旋要酒泉太守马基背瓘应綝, 旋谓基曰:“綝击其东,我等绝其西,不六旬,天下可定,斯闭口捕舌也。”基许 之。瓘遣司马张姚、王国将二千人伐基,败之,斩基、旋二人之首,传姑臧。
瓘兄弟强盛,负其勋力,有篡立之谋。辅国宋混与弟澄共讨瓘,尽夷其属,玄 靓以混为都督中外诸军事、车骑大将军、假节,辅政。混卒,又以澄代之。玄靓右 司马张邕恶澄专擅,杀之。遂灭宋氏,玄靓乃以邕为中护军,叔父天锡为中领军, 共辅政。
邕自以功大,骄矜淫纵,又通马氏,树党专权。国人患之。天锡腹心郭增、刘 肃二人,并年十八九,因寝,谓天锡曰:“天下事欲未静。”天锡曰:“何谓也?” 二人曰:“今护军出入,有似长宁。”天锡大惊曰:“我早疑之,未敢出口。计当 云何?”肃曰:“政当速除之耳。”天锡曰:“安得其人?”肃曰:“肃即是也。” 天锡曰:“汝年少,更求可与谋者。”肃曰:“赵白驹及肃二人足以办之矣。”于 是天锡从兵四百人,与邕俱入朝,肃与白驹剔刀鞘出刃,从天锡入。值邕于门下, 肃斫之不中,白驹继之,又不克,二人与天锡俱入禁中。邕得逸走,因率甲士三百 余人反攻禁门。天锡上屋大呼,谓将士曰:“张邕凶逆,所行无道,诸宋何罪,尽 诛灭之?倾覆国家,肆乱社稷。我不惜死,实惧先人废祀,事不获已故耳。我家门 户事,而将士岂可以干戈见向!今之所取,邕身而已。天地有灵,吾不食言。”邕 众闻之,悉散走,邕以剑自刎而死。于是悉诛邕党。
玄靓年既幼冲,性又仁弱,天锡既克邕,专掌朝政,改建兴四十九年,奉升平 之号。兴宁元年,骏妻马氏卒,玄靓以其庶母郭氏为太妃。郭氏以天锡专政,与大 臣张钦等谋讨之。事泄,钦等伏法。是岁,天锡率众入禁门,潜害玄靓,宣言暴薨, 时年十四。在位九年。私谥曰冲公,孝武帝赐谥曰敬悼公。
天锡字纯嘏,骏少子也,小名独活。初字公纯嘏,入朝,人笑其三字,因自改 焉。玄靓死,国人立之,自号大将军、校尉、凉州牧、西平公。遣司马纶骞奉章请 命,并送御史俞归还京都。太和初,诏以天锡为大将军、大都督、督陇右关中诸军 事、护羌校尉、凉州刺史、西平公。
天锡数宴园池,政事颇废。荡难将军、校书祭酒索商上疏极谏,天锡答曰: “吾非好行,行有得也。观朝荣,则敬才秀之士;玩芝兰,则爱德行之臣;睹松竹, 则思贞操之贤;临清流,则贵廉洁之行;览蔓草,则贱贪秽之吏;逢飚风,则恶凶 狡之徒。若引而申之,触类而长之,庶无遗漏矣。”
羌廉岐自称益州刺史,率略阳四千家背苻坚就李俨。天锡自往讨之,以别驾杨 遹为监前锋军事、前将军,趣金城。晋兴相常据为使持节、征东将军,向左南,游 击将军张统出白土,天锡自率三万人次仓松,伐俨。俨大败,入城固守,遣子纯求 救于苻坚。坚使其将王猛救之。天锡败绩,死者十二三,天锡乃还。立子大怀为世 子。
自天锡之嗣事也,连年地震山崩,水泉涌出,柳化为松,火生泥中。而天锡荒 于声色,不恤政事。初,安定梁景、敦煌刘肃并以门胄,总角与天锡友昵。张邕之 诛,肃、景有勋,天锡深德之赐姓张氏,又改其字,以为己子。天锡诸子皆以大为 字,故景曰大奕,肃曰大诚。废大怀为高昌公,更立嬖子大豫为世子,景、肃等俱 参政事。人情怨惧,从弟从事中郎宪切谏,不纳。
时苻坚强盛,每攻之,兵无宁岁。天赐甚惧,乃立坛刑牲,率典军将军张宁、 中坚将军马芮等,遥与晋三公盟誓,献书大司马桓温,克六年夏誓同大举。遣从事 中郎韩博、奋节将军康妙奉表,并送盟文。博有口才,温甚称之。尝大会,温使司 马刁彝嘲之,彝谓博曰:“君是韩卢后邪?”博曰:“卿是韩卢后。”温笑曰: “刁以君姓韩,故相问焉。他自姓刁,那得韩卢后邪!”博曰:“明公脱未之思, 短尾者则为刁也。”一坐推叹焉。
太元元年,苻坚遣其将苟苌、毛当、梁熙、姚苌来寇,渡石城津。天锡集议, 中录事席仂曰:“先公既有故事,徐思后变,此孙仲谋屈伸之略也。”众以仂为老 怯,咸曰:“龙骧将军马达,精兵万人距之,必不敢进。”广武太守辛章保城固守。 章与晋兴相彭知正、西平相赵疑谋曰:“马达出于行阵,必不为用,则秦军深入。 吾相与率三郡精卒,断其粮运,决一朝命矣。”征东常据亦欲先击姚苌,须天锡命。 天锡率万人顿金昌城。马达万人逆苌等,因请降,兵人散走。常据、席仂皆战死。 司兵赵充哲与苌苦战,又死。中卫将军史景亦没于阵。天锡大惧,出城自战,城内 又反。天锡窘逼,降于苌等。初,天锡所居安昌门及平章殿无故而崩,旬日而国亡。 即位凡十三年。自轨为凉州,至天锡,凡九世,七十六年矣。苻坚先为天锡起宅, 至,以为尚书,封归义侯。
坚大败于淮肥时,天锡为苻融征南司马,于阵归国。诏曰:“昔孟明不替,终 显厥功,岂以一眚而废才用!其以天锡为散骑常侍、左员外。”又诏曰:“故太尉、 西平公张轨著德遐域,世袭前劳。强兵纵害,遂至失守。散骑常侍天锡拔迹登朝, 先祀沦替,用增矜慨,可复天锡西平郡公爵。”俄拜金紫光禄大夫。
天锡少有文才,流誉远近。及归朝,甚被恩遇。朝士以其国破身虏,多共毁之。 会稽王道子尝问其西土所出,天锡应声曰:“桑葚甜甘,鸱鸮革响,乳酪养性,人 无妒心。”后形神昏丧,虽处列位,不复被齿遇。隆安中,会稽世子元显用事,常 延致之,以为戏弄。以其家贫,拜庐江太守,本官如故。桓玄时,欲招怀四远,乃 用天锡为护羌校尉、凉州刺史。寻卒,年六十一。追赠金紫光禄大夫。
史臣曰:长河外区,流沙作纪,玉关悬险,金城负固,有苗攸窜,帝舜投而不 羁;渠搜是居,大禹即而方叙。世逢多难,婴五郡以谁何;时遇兵凶,阻三边而高 视。虽非久安之地,足为苟全之所乎!周公保之而立功,士彦拥之布延世。挚虞观 象,记洪灾之不流;侯瑾觇泉,知霸者之斯在。匪唯地势,抑亦有天道歙!茂、骏、 重华资忠踵武,崎岖僻陋,无忘本朝,故能西控诸戎,东攘巨猾,绾累叶之珪组, 赋绝域之琛賨,振曜遐荒,良由杖顺之效矣。祚以卑孽,阴倾冢嗣,播有茨于彤管, 拟宸居于黑山,丁琪以切谏遇诛夷,王鸾以谠言婴显戮,境内云据,仇其窃名,卒 致枭悬,自然之理也。纯嘏微弱,竟亡其众。奉身魏阙,齿迹朝流,再袭银黄,祖 德之延庆矣。
赞曰:三象构氛,九土瓜分。鼎迁江介,地绝河濆。归诚晋室,美矣张君。内 抚遗黎,外攘逋寇。世既绵远,国亦完富。杖顺为基,盖天所佑。
傅玄字休奕,北地泥陽人。祖父傅燮,是汉代的汉陽太守。父亲傅干,是魏国的扶风太守。傅玄少时孤苦贫寒,博学,很会写文章,懂得乐律。性格刚强正直,不能容忍别人的短处。郡里任为计吏,两次推举为孝廉,太尉征召,都不就任。参加州考中了秀才,任郎中,与东海缪施都因当时的美名而被选为著作郎,撰集魏书。后来参知安东、卫军军事。转任温县县令,又升迁为弘农太守。掌管典农校尉之职。居官称职,多次上书陈奏,辅正很多。五等制建立后,封为鹑觚男爵。武帝司马炎当晋王时,曾委任他为散骑常侍。等到武帝受禅继位,晋级为子爵,加官驸马都尉。
武帝刚即位,广泛采纳直言,开通不忌讳的言路,傅玄跟散骑常侍皇甫陶共同掌管谏官之职。傅玄上疏说:“我听说先王君临天下,申明弘大教化,增加礼义风节;教化在朝廷兴盛,公议就在下面流行,上下共同奉行,人人怀有仁义之心。灭亡了的秦朝荡灭先王典制,用苛法统治,仁义之心就衰亡了。近代魏武帝曹操喜欢法术,于是天下看重刑名;魏文帝曹丕仰慕通晓事理,于是天下轻视守节。从此以后朝纲不能统理,因而空虚无用放诞不羁的议论充斥朝野,致使天下不再有公正的议论,亡秦的弊病又在今天复发。陛下的道德至高无上,王朝兴起,承继帝位,弘扬尧舜的教化,广开正言直谏的道路,体验夏禹的节约俭朴,综合商周的典章杂文,我只有感叹而已,还打算说什么呢!只是没有推荐志操高远彬彬有礼的臣子,来敦厚风节;没有罢黜虚伪卑鄙的小人,以惩戒不恭敬的臣子,我因此还敢有话说。”诏书答复说:“推荐志操高远有礼义之臣,这是当今尤其重要的事。”于是让傅玄草拟诏书献上。傅玄又上疏说:
我听说舜举荐五臣,无为而治,这是因为用人得到了要领。因为天下各种官职杂乱,不可不审察得到合适的人。不得到合适的人,一天就浪费不少资财,何况累积时日呢?《尚书·皋陶谟》上说:“不要空置百官”,是说职位不能长久废弃。那些病了一百天还不痊愈的人,应当让他离职,给他优厚的礼遇俸秩供奉他,病愈之后再用。臣下在朝不会废弃职位,国家,没有闲官的拖累,这是王政的当务之急。
我听说前代帝王按士农工商分工来治理国事,各有一业而事情不同。士人以上的子弟,为他们建立太学教育他们,选择圣明的老师教导他们,按他们各自的才能优劣授职任用。农业要使粮食丰收,工业要使器具充足,商贾要使货物流通。所以天下很大,百姓很多,没有一个人会空着手。分工的办法是如此的周密完备。而汉代魏代没有固定的分工,百官的子弟不学习五经六艺而从事交游,还不懂得做事就坐享朝廷俸禄;农业工业多有废弃,有的追逐暴利而离开他的正事;白白在太学挂名,却没听到过先王的教化。现在圣明的政治开始,可汉朝魏朝的失误没有改变,散官多而没设学校,不务正业的人多而从事农业的人少,工业制作的器物不尽合适用。我认为赶快制定制度,统一规划天下若干人为士人,使他们足以充当各种官吏;若干人是农民,使他们劳动三年足有一年的储备粮;若干人当工人,使得各种器具充足;若干人经商,足以使货物流通而已。尊崇儒道崇尚学术,以农业为贵,以商业为贱,这都是国家事务中的重要事务。
先前皇甫陶上奏,要求任命散官的事都经过考核,让他们亲自耕种,让天下享受粮食充足的好处。夏禹后稷,亲自务农,福祚流传后世,因此《礼记》中的《明堂》《月令》篇记载了天子籍田的制度。伊尹是古代的名臣,在有莘耕作;晏婴是齐国的大夫,躲避齐庄公的灾祸,也到海滨耕种。从前的圣明帝王,贤能俊杰之士,都曾经从事过农业生产。天子授人官职,对那些多余闲散没有事做的官员,不督促他们学习,就应当让他们耕作,没有理由放纵他们坐吃百姓的粮食。现在文武百官已经很多,而拜官不在其职的还多,加上服役当兵,不能种庄稼,又是农民的一半,这样面朝南坐食俸禄的人是前朝的三倍。让闲散多余的官员务农,收纳他们的租税,私人也得到实利,而天下的粮食就可以不缺乏了。家家的粮食充足,当儿子的就孝顺,做父亲的就慈爱,当兄长的就友爱,当弟弟的就孝悌。天下丰衣足食,那么仁义教化不用命令就已实行。为政的关键,按照总人数来设置官员,分工到人授以职事,士农工商的分工是时刻都不能废弃的。如果不能精确制定相应的制度,就应考核天下的文武官员,能为长官辅佐的人让他们学习,其余的都让他们务农。至于百工商贾中有多余的人,也都让他们从事农业。像这样务农,有什么不充足呢?《尚书·舜典》中说:“三年考核一次政绩,三次考核后罢黜低劣升迁优异的人。”可见九年之后才有升迁的次第。所以居官时间久,才会想到建立良好的教化;居官时间短,就会争着干一些有政绩的事。六年期限,时间不长,贬黜或升迁都不够周密。皇甫陶所上奏之事,合乎古代礼制。
儒家学术,是王政的首事。遵从儒道,看重儒业,重视儒士选拔,尚且还担心教化不能推崇;现在竟然又不以儒学为当务之急,我怕一天天衰落却还没察觉。孔子说过:“人能弘扬道,不是道弘扬人。”如此说来,那么尊重儒道的人,不只是尊重儒家的书而已,而要尊重儒家的人。所谓看重儒业,是不胡乱教育那些不合儒道的人;所谓重视儒士选拔,是不要胡乱任用不从儒道的人。像这样,学校教育大纲就确立了。
书上奏后,皇帝下诏说:“两位常侍所论很诚恳,可以说你们是想补益时事。可是主管的人大抵以常制来裁决,怎能不使你们抒发愤懑呢?两位常侍所论,有的列举了大纲而条目不详备,也可让他们裁制,然后让五曹尚书、二仆射、宗令等八座官员共同研究以求缜密。大凡关系到人君的言论,是臣子最难办的。而国君如果不能虚心采纳,就只会使自古以来的忠心之臣和直谏之人万分感慨,以至于闭口不语。每每想到这些,没有不叹息的。所以上次诏书要求臣下敢于直言,不要有所中止,差不多可以启发昏昧补正过失,永保帝位。如果言论有些可取,心情合乎忠诚,即使文辞有错误,言语有得失,都应当宽宥饶恕。古人尚且不拒绝别人背后议论批评,何况都是值得采纳的意思呢?近来孔..、綦毋騄都判为轻慢之罪,我之所以都宽恕了他们,正是要使天下人知道我大晋朝不必忌讳言论。”不久将傅玄升迁为侍中。
当初,傅玄推荐皇甫陶,等到入朝后两人就有抵触,傅玄因政事与皇甫陶争执,争吵声喧哗,被有司陈奏,两人都获罪免官。
泰始四年(268),任命为御史中丞。当时多有水涝旱灾,傅玄又上疏说:
我听说圣明帝王承继天命,天时不一定没有灾害,因此尧有九年水灾,商汤有七年旱灾,只不过能用人事赈济它罢了。所以洪水滔天都能避免淹没,地不长草却不困乏。我想陛下您道德操行圣明,现时小小的水旱灾害,百姓没有大的饥荒,下发敬天命的诏书,寻求符合天意的言论,像夏禹商汤一样严格要求自己,同周文王一样谨慎小心,不敢怠慢。我很高兴,上疏陈述应该做的五件事:
第一件事是:现在耕种的人务求多种却因干旱不能成熟,白白浪费劳力没有收成。另外从前士兵用官府的牛,官府得收成的十分之六,士兵得十分之四,用私人的牛,与官府平分,施行已久,众心安定。现在一旦减少用官府牛的分成比例,官府得十分之八,士卒得十分之二;用私牛以及没有牛的,官府得十分之七,士兵得十分之三,人人失其所得,一定都不高兴。我以为雇佣士兵用官府的牛给他十分之四,用私人的牛与官府平分,那么天下士兵都欢欣鼓舞,爱惜粮食,就没有损农弃业的忧患了。
第二件事是:由于二千石俸禄的官吏虽然承奉致力农业的诏书,但还是不尽心尽责以获地利。从前汉代因开垦农田不务实,验证后诛杀二千石俸禄的官吏用十计算。我认为应该重申汉代的旧典,以警戒天下郡县,都用死刑督促他们。
第三件事是:魏代以来,没有留意兴修水利,先帝统领百官,把执掌河堤的分为四部,连同本部共有五位河堤谒者,因为水利事关重大,跟农事一并兴起不是一个人所能考虑周全的。现在河堤谒者只有一个人,管理天下各地水利,无法考虑周全。我看河堤谒者车谊也不懂水利形势,可转任别的职务,再选了解水利的人代替他。可以分为五部,使他们各自精通分掌的职事。
第四件事是:古代以一百方步为一亩,现在以二百四十方步为一亩,所差超过一倍。近代魏朝开始抽田税,不求多收田亩,但求休整劳力,所以白田收到十多斛,水田收几十斛。近来,一天天增加田亩的赋税,而种田的士兵更厉害,劳力不能休整,甚至一亩几斛以上,有的还不够偿还成本。并不是跟从前的天地不同,横遭灾祸,其弊病正是由于务求田亩增多而不休整劳力。我私下看到河堤谒者石恢很精于水利和农田,知道利弊,请求中书召见石恢,仔细寻问农业水利的得失,一定会有所补益。
第五件事是:我认为胡夷之族是人面兽心,不与华夏相同,鲜卑族最厉害。当初邓艾只想取得一时利益,没有考虑到后患,使鲜卑族几万人散居在民间,这必然会有灾祸。秦州刺史胡烈一向对西方有恩,现在胡烈前往,各种胡人虽然已没有作乱,必将消除,但兽心难保不发,不一定能长治久安。如果以后有动乱的迹兆,胡烈的计谋能制伏他们。只是担心胡虏刚刚被征讨所困,就会向东逃到安定,向西逃到武威,表面上降服,能够騷动时还是騷动。这两郡不受胡烈控制,那么凶恶的胡人东西都有窟穴缓冲漫游,所以以后再生祸患,是没有办法禁止的。应该在高平川再设一郡,让安定西州的都尉征募乐意迁徙的百姓,大量免除徭役之数来补充,打通北行道路,渐渐充实边境。最好考虑这两郡和所置的郡都统一属于秦州,使胡烈能够统管边境事宜。
诏书说:“得到所陈奏的应办之事,谈到农事的得失和水利官员的兴废,以及安定边境抗御胡夷政事宽严的事、陈述周详完备,一应俱全,这的确是治国的根本大事,当今的迫切任务。论述都正确,深知你忠心王室,你要更广泛地思考应做之事,并把情况告诉我。”
泰始五年(269),任太仆。当时连年五谷不登,西羌胡人騷扰边境,皇帝下诏让公卿讨论。傅玄应答皇帝所问,陈述事理恳切率直,虽没有全部施行,但时常被宽容。转任司隶校尉。
献皇后在弘训宫驾崩,设立祭丧的位置。按旧制,司隶应在端门外面就坐,在众卿之上,独坐一席。进入宫殿,按本品的官秩在众卿之下,按次序坐,与人同坐一席。而谒者认为弘训宫是在殿内,把傅玄的位置设在卿位之下。傅玄大怒,大声呵叱谒者。谒者假称是尚书安排的,傅玄面对百官大骂尚书并下了席。御史中丞庾纯上奏傅玄大不敬,傅玄自己上表又不符事实,坐罪免官。然而傅玄天性严峻急躁,遇事不能有所宽容;每次有奏疏检举,或遇天晚,便手捧奏章,整饬冠带,焦躁不安地不睡觉,坐着等天亮。于是那些无官职的王公贵族畏惧屈服,尚书顿生威风。不久死在家中,享年六十二岁,谥号叫刚。
傅玄年少时在河内避难,专心读书,其后虽然显达富贵,但著述没有荒废。撰述著作评论治国的三教九流以及三史旧事,评断得失,各为条例,书名叫《傅子》,分为内、外、中三篇,共有四部、六录,合共一百四十首,几十万字,连同文集一百余卷流行于世。傅玄当初写成内篇,儿子傅咸交给司空王沈看。王沈给傅玄的信中说:“看到您所著的书,言辞宏富道理齐备,筹划治理国家大事,重视儒家教化道义,足以堵塞杨朱、墨翟学说的放浪形迹,可以跟往古的荀况、孟轲相比并。每次开卷,没有不感慨叹息的。‘不见贾谊,自己认为超过他,现在才知道比不上’。真是这样啊!”
后来追封为清泉侯,儿子傅咸继承爵位。
傅咸字长虞,刚正简直有大节。风度品行严整,见多识广聪慧明达,疾恶如仇,推举贤能,乐善好施,经常仰幕季文子、仲山甫的志向。喜欢写文论,虽然文采不够绚丽,但言论可为鉴戒。颍川的庾纯常常感叹说:“傅长虞的文章与诗人的创作接近了。”
咸宁初年(275),继承父亲的爵位,拜为太子洗马,累迁为尚书右丞,出朝任冀州刺史,后母杜氏不肯随傅咸前往,于是傅咸上表请求免职。三旬之后,改任为司徒左长史。当时武帝注意政事,下诏向朝臣访求政事好坏。傅咸上书说:“陛下身处最显贵的地位,却干布衣所做的事,亲自日理万机,辛苦操劳到太陽偏西。从前的帝王,亲自干微薄的事,以利天下,也不会超过陛下。但是自泰始初(265)创基到如今,十五年了,而军队国家不够充实,百姓不够富裕,一个年成不好,便有饥荒出现,的确是因为官职太多事务冗杂,免除徭役的人又多又滥,蚕食的人多而务农的人少。我因愚昧粗疏,愧居本职,每每见到诏书思虑百姓年成的饥馑,没法补益,万分惭愧,岂敢不竭尽愚虑,回答皇上的询问呢?从前有四位都督,现在加上监军,就超过十人。夏禹划分土地,分为九州,现在的刺史,几乎是原来的一倍,住户人口只比得上汉代的十分之一,设置的郡县就更多。空空的校尉牙门,无益于宫中警卫,却凭空设置军府,动辄有几百个。五等诸侯,又设置官属。各种宠幸的给养,都从百姓中拿出。一人不种田,就有人受饥饿,现在不种田的,不计其数。纵使五谷丰收,也仅仅能满足青黄相接;突然有灾患,便供养不上。我认为当务之急,要先合并官职,简省琐事,宁息差事,停止徭役,上下齐心,致力农业生产。”
傅咸在任多能主持公道。豫州大中正夏侯骏上书说:鲁国小中正、司空司马孔毓,四次转移养病处所,不能接待宾客,请求让尚书郎曹馥代替孔毓。十多天后又上疏让孔毓继续当中正。司徒三次推辞不受理,夏侯骏仍坚持己见。傅咸认为夏侯骏褒贬随心所欲,便上奏罢免他的大中正之职。司徒魏舒与夏侯骏有姻亲关系,屡次推托不签署,傅咸据理力争费尽口舌。魏舒最终不同意,傅咸于是独自上书。魏舒上奏说傅咸毁谤过激,不够正直,下诏让他转任车骑司马。
傅咸见世俗奢侈,又上书说:“我认为衣食难以生产,如果不节约使用,没缘由不缺乏。所以先王风化天下,吃肉穿帛,都有定制。我私下认为奢侈浪费,比天灾还厉害。古时候帝尧只有茅草屋,现在的平民百姓却竞相建宽大的房屋;古时候大臣没有精美的食物,现在的商人竖子都能饱餐美味佳肴;古时候后妃才有特殊的服饰,而今奴婢妻妾都穿戴绫罗绸缎;古时候大夫才有车骑,现在低贱的奴隶也驾轻车骑肥马。古时候人口稠密地域狭小却有储蓄,是因为节俭;现在土地宽广人口稀少却忧虑不足,是因为奢侈。想时俗节俭,应当禁止奢侈;奢侈不禁止,便会竞相比高。以前毛王介任吏部尚书,没人敢穿漂亮衣服、吃美味食物。魏武帝感叹到:‘我的法令不如毛尚书。’假使各部的用心,都像毛王介一样,风俗的改变,确实不是困难的事情。”又议论把县里的监狱移到郡,以及应当建立两社,朝廷都同意了。迁任尚书左丞。
惠帝司马衷继位,杨骏辅佐朝政。傅咸对杨骏说:“事情随时而变,礼义随时而宜,天子不实行居丧之制已很久了。因为世风更加衰落,政事不可代为治理,所以虽然处在哀痛的服丧期间,还要亲自日理万机。到汉文帝刘恒时,他认为天下庞大,服丧太重难以持久,于是制定了下葬后就除服。武皇帝司马炎大孝敦厚,也随时除服,制定守心丧三年,至于日理万机的大事,则忙得没有空闲的时候。现在圣上想把政事交给你,让他守丧自居,这虽然是谦让的态度,可天下的人并不认为很合适。其不很合适的原因,是因为万民仰慕敬戴天子,如果听命太宰,恐怕遮蔽了天光。人心既然如此,那么你处在摄政地位也不会容易。我私下认为治丧已经完毕,你应当想到兴废的时宜。周公是圣人,且不能避免毁谤。由此推断,周公任职已经不容易处理,何况现在圣上的年龄不是周成王的年龄呢?我得意忘言,话语不容易说透。如果你能觉察到我的诚意,话语又哪在乎多呢?”当时司隶荀恺的堂兄死了,自己上表赴丧,诏书同意还没下达,荀恺便拜访杨骏。傅咸因此上奏说:“死丧是令人哀戚的,兄弟之丧更令人伤怀,荀恺同堂去世,也才几天,天子怜悯,同意他临丧。诏书还没下就去辞行,拜访要人,急于表现谄媚的恭敬,并无友爱兄弟的真情。应当从重贬黜,以崇尚风俗教化。”天子以为杨骏管理朝政,有诏下问,杨骏很害怕。傅咸又给杨骏写信,讽谏切直,杨骏稍稍收敛,逐渐产生不满。便想让傅咸出任京兆、弘农太守,杨骏的外甥李斌劝说杨骏,不应该贬斥正直的人出任外官,才得以中止。
杨骏的弟弟杨济一向跟傅咸友好,他给傅咸写信说:“江海的流水波涛滚滚,所以能成就它的深广。天下是个大器物,不可能很明白,而我看你是每件事都想弄明白。你生性痴呆,却想明了官事,而官事也是不容易明白的。明了官事正该痴呆,又是痛快的事。左丞总领朝廷,辅正八座公卿百官,此位不容易居。以你的任性直言而又处在不易居的职位,就更不容易了。想得头疼,所以陈述如上。”傅咸答复说:“卫公说,用酒色杀人,这比作正直之人更厉害。因贪酒色而死,个人不后悔。事先害怕因正直招致灾祸,这是由于心地不正直,想把苟且偷生当作聪明圣哲罢了!自古以来因正直招致祸患的人,应是自己矫枉过正,或者不够忠诚允当,要用极度的严酷树立声誉,所以遭致忿恨。哪有诚恳尽忠而被嫉妒憎恨的呢!”过了不久,杨骏被诛,傅咸转任太子中庶子,升为御史中丞。
当时是太宰、汝南王司马亮辅佐朝政。傅咸致书说:“我认为商朝的太甲、周朝的成王时值年幼,所以才会有伊尹、周公辅政的事情。前代圣贤尚且免不了被怀疑,何况现在的臣属本非圣人,君王也非孺子,怎么可以仿效伊尹周公的旧事呢!君主居丧,听命于太宰,杨骏无礼,却想当伊尹周公,自以为可以辅佐朝政,安定天下,所以致死。他的罪行已不可胜数,这是殿下你目睹了的。杨骏遭讨伐,出自天子的圣明,孟观、李肇只是参与知道密旨罢了。至于评论功劳,应当归于皇上。孟观等人已经是几千户的大县侯爵,圣上因为诛杀杨骏莫大欢欣,所以论功行赏宁可优厚,以表达他的喜悦心情。这是群臣下属应当权衡的实情。可是现在却由此鼓动怂恿,东安公封为王,孟观、李肇都封为郡公,其余封为侯、伯、子、男,虚妄加封之后,又使三等破格升迁。这种显赫的气势,震动大地,自古以来,没有过这样的封赏。没有功劳却厚加封赏,就没有谁不高兴国家有灾祸,因为灾祸兴起又会有大功了。人们以祸乱为乐,哪还有个极限呢!这种作法,都出自东安公。殿下就任后,自当有办法纠正它。用大道使之正,众人还有什么愤怒呢?众人所愤怒的,只在于不公平罢了。如今都在背地议论,没有谁不大失所望。我愚钝,不只是失望而已,还私下感到忧虑。另外,声讨杨骏的时候,殿下你还在朝廷之外,委实不曾参与。现在要委以重任,所以让殿下论功。论功的事,实在不容易处置,不如坐观其利弊得失,就有居位正直的事实了。”
傅咸又因司马亮辅政专权,便上谏言:“杨骏有让国君震动的威势,委任亲戚,这是天下喧哗的原因。现在你居职辅政,应纠正这种过失。我觉得应该静心养神,有大的得失,便维持处理,除了大事,一律抑制遣散。四次拜访贵府以及平时经过您的门前,总见官宦车马,充塞街道,这种夙习,也应止息。另外夏侯长容奉使为先帝请命,祈祷没有感动上苍,先帝驾崩,夏侯长容应该引咎自责,可是现在却自求请命的功劳,你竟任命他为少府。我私下认为,夏侯长容是你的姻亲,所以才至如此。‘一犬吠形,群犬吠声’。因害怕群犬的叫声,于是就不可依从了。我的为人,就是不能当面阿谀顺从,背后又有诽谤之言。原来曾经触犯杨骏,几乎身遭祸害,何况对殿下,自当有所珍惜。先前随驾,你对我说:‘你难道不知道韩非子所说的触犯人君如同触摸龙倒生的鳞片的话吗?而你竟然在触摸天子倒生的鳞片。’我自知所陈述的,的确是在不停止地触摸猛兽的胡须。而我之所以敢言,是希望殿下你会了解我区区之心。先前摸天子倒生的鳞片,想要尽忠;现在触摸猛兽的胡须,也不是要作恶,因而必将被宽恕。”司马亮没有采纳。夏侯长容就是夏侯骏。
五月二十八日,下诏让百官推荐各郡县的官员补充朝官。傅咸又上书说:“我认为国家兴隆教化的关键,在于选取人才给予恰当的官职。才能不只一类,职务各有不同。例如林木,粗细曲直,各有用途。所以明察并举荐出身微贱之人,谋划咨询不论内外,内外任职,只求合宜,现在选拔任用,只推重内官;地方官举荐既已偏废,又多生枝节,人们争当朝官轻视地方任职。便成风俗。这种弊病真应该马上改正,使内官外职选拔渠道畅通而且无所偏重。使渠道畅通无所偏颇之后,如果选用不公平,就有办法重责;责罚加重,就不用担心不公平了。再说,粘住弦就不能调瑟,何况选拔人才任职又怎么可以限制呢?我想之所以限制,是为了防止选用不能超出众人,若不能超出众人,应按事情制裁,不用限制选用办法。选拔办法有限制,要想实行久远,恐怕也太拘泥了吧!有人认为不制定选拔办法,凭什么选拔,我听说用刑罚惩治小人,用道义要求君子,对君子的要求在内心而不在限制。正始年间(240~248),委任何晏选举,朝廷内外的各种职官都得到了合适的人才,杰出的人才于此可观。所以这样,不是用限制统御,也不是凭措施招致,而是委任的原因,受委任者的担心,比限定方法更厉害。这是因为办法失误,不是自己的过失,既然过错不在自己,责备他也不用担忧,正所谓‘用刑律使人们行动统一,人们虽免于犯法,却没有廉耻之心’。如果用委任之法,一是考虑罪责连及自己,二是害怕遭到怨恨诽谤。自己快意则朝廷内外称颂,自己不善则各种罪恶加身,这种使人胆颤心惊,与依靠限定法律幸免哪种更有效呢?”
傅咸再次任本郡中正,时值继母去世离职。不久起用为议郎,并兼任司隶校尉。傅咸前后推辞多次,都未获准。朝廷让使者到家中授职,傅咸又送还印绶。公车不为他通报,催促他就职理事。傅咸由于没有兄弟,丧祭无人主持,又再次请求,于是让他在官舍设灵位。傅咸又上表说:“我既然驽钝懦弱,不能担当重任。又加上哀丧,请假休息时日,陛下过分厚意,授予我难以胜任之职。我表白赤诚之心,冒死上报,既已违诏,最终不会改变。我虽然不能以死保全礼教,但按道义也不能回心转意,空受恩宠。以前接受严诏,任职之时,私下发誓,以死为报。因为贿赂之风流行,应该深深杜绝,务必敕令都官,以此事为首。可是经年累月,未有所获。这是因为陛下有奖励的办法,考虑到愚昧不明之人,必定死亡或系罪,所以自然掩饰检点过失以避免锋芒。在职已有时日,既没有显赫的举止,又不能应弦落鸟,谁人还会害怕?所以光禄大夫刘毅当司隶,声威震动朝廷内外,远近清正肃敬。不单是刘毅有辅助王室、尽忠君王的节操,也是由于他所陈奏的都依从,所以威风才能施展。”诏书说:“你只应想到一切都符合绳墨法度,让威风日益伸展,又哪只是一个刘毅呢?”
当时朝廷政治宽松,豪强大族放纵恣事,交私友讠乇人情,朝野混乱。傅咸上奏罢免河南尹澹、左将军倩、廷尉高光、兼河南尹何攀等,京都肃敬,贵戚慑威伏服。傅咸认为“圣人治理大道长久,天下才成教化。因此尧舜三年考核政绩,九年讨论升降职务。《周礼》也实行三年大比。孔子也说过:‘三年有成。’可到了近来,长吏到官署任职,不久就改任。百姓为没有固定的官员而困扰,吏卒为送旧迎新而疲劳”。当时的仆射王戎兼管吏部,傅咸上奏说:“王戎位在台辅,兼管选举,却没有使风俗宁静,聚集功绩,致使人心倾侧不安,大开浮竞之风。中郎李重、李义也不加以匡正。我请求免除王戎等人的职务。”诏书说:“政道的根本,确实应当任职长久,傅咸上奏的正确。王戎的职责在于评议事理,是我所推崇委任的,禁止免职。”御史中丞解结认为傅咸弹劾王戎是违背典制,越位侵权,干涉了非他职权之内的事,于是上奏罢免傅咸的官职,诏书也不同意。
傅咸上疏认为:“按照法令,御中中丞督察百官。皇太子以下诸事,在检校御史掌管行马的范围内,有违犯法令的人都要弹劾纠正,即使在行马范围以外,如果监司不纠查,也可弹劾。按照法令条文,行马之内违背宪法,认为是禁止防范的事,宫廷内禁止防范,外官不能执行,所以让中丞专任。现在道路桥梁没有修建,斗殴诉讼的屠夫酤客接连不断,像这类事情,中丞推卸责任于州郡长官,就是现在所谓行马之内施行禁止防范。既然说中丞督察百官,又何必再说行马之内呢?既然说百官,就不能再说行马之内,内外的各种官员都叫百官,本来内外勾通了。司隶之所以不再说行马内外,也正是禁止防范的事已对中丞说过的缘故。中丞、司隶都纠察皇太子以下诸事,实际上是共同掌管内外,不是说中丞专管内廷百官,司隶专管外廷百官,自从有司隶、中丞以来,更互奏内外百官,只是所纠察的恐怕不会有内外的限制。而解结却突然对我横加指责,我先前之所以不辩解,是希望解结的奏疏能遂我心愿。现在既然不能如愿,而敕书说只是过失罢了,而不是言所不及,因此原谅。我掌管直谏之任,应当端正自身品德来为人表率,如果有过错,我就不敢接收原谅,因此陈述一下自己的愚见。司隶和中丞共同纠责皇太子以下诸事,那么从皇太子以下就没有谁不能纠查。如果能纠查皇太子却不能纠查尚书,这是我所不能明白的。皇太子算不算是行马之内呢?如果皇太子在行马之内就能纠查他,而尚书在行马之内却不能纠查,没有这个道理。道理本来很明白,而解结却以此指责我。我可以不怨恨,而旁观者难道也不奇怪吗?我记得石公在殿上脱衣服,被司隶荀恺所奏,先帝没认为不对,当时无人说是侵位越权,现在我纠查尚书,就合当有罪吗?”傅咸累次上书都称引过去的事实,条理清晰明了,朝廷无法改动。
吴郡的顾荣时常给他的亲戚写信说:“傅咸当司隶,刚直忠勇果敢,弹劾的奏章让人吃惊。虽不是完美的人才,而在正直方面却很可贵。”元康四年(294)死在官署,享年五十六岁。诏书赠他为司隶校尉,一套朝服,一领袭衣,二十万钱,谥号叫贞。傅咸有三个儿子:傅敷、傅日希和傅纂。大儿子傅敷继承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