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登 董京 夏统 硃冲 范粲 鲁胜 董养 霍原 郭琦 伍朝 鲁褒氾 腾 任旭 郭文 龚壮 孟陋 韩绩 谯秀 翟汤 郭翻 辛谧 刘驎之 索袭 杨轲 公孙凤 公孙永 张忠 石垣 宋纤 郭荷 郭瑀 祈嘉 瞿硎先生 谢敷 戴逵 龚玄之 陶淡 陶潜
若夫穹昊垂景,少微以躔其次;《文》《系》探幽,贞遁以成其象。故有避于 言色,其道闻乎孔公;骄乎富贵,厥义详于孙子。是以处柔伊存,有生之恆性;在 盈斯害,惟神之常道。古先智士体其若兹,介焉超俗,浩然养素,藏声江海之上, 卷迹嚣氛之表,漱流而激其清,寝巢而韬其耀,良画以符其志,绝机以虚其心。玉 辉冰洁,川渟岳峙,修至乐之道,固无疆之休,长往邈而不追,安排窅而无闷,修 身自保,悔吝弗生,诗人《考槃》之歌,抑在兹矣。至于体天作制之后,讼息刑清 之时,尚乃仄席幽贞以康神化,征聘之礼贲于岩穴,玉帛之贽委于窒衡,故《月令》 曰:“季春之月聘名士,礼贤者”,斯之谓欤!
自典午运开,旁求隐逸,谯元彦之杜绝人事,江思悛之啸咏林薮,峻其贞白之 轨,成其出尘之迹,虽不应其嘉招,亦足激其贪竞。今美其高尚之德,缀集于篇。
孙登,字公和,汲郡共人也。无家属,于郡北山为土窟居之,夏则编草为裳, 冬则被发自覆。好读《易》,抚一弦琴,见者皆亲乐之。性无恚怒,人或投诸水中, 欲观其怒,登既出,便大笑。时时游人间,所经家或设衣食者,一无所辞,去皆舍 弃。尝住宜阳山,有作炭人见之,知非常人,与语,登亦不应。文帝闻之,使阮籍 往观,既见,与语,亦不应。嵇康又从之游三年,问其所图,终不答,康每叹息。 将别,谓曰:“先生竟无言乎?”登乃曰:“子识火乎?火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 果在于用光。人生而有才,而不用其才,而果在于用才。故用光在乎得薪,所以保 其耀;用才在乎识真,所以全其年。今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子无求乎?” 康不能用,果遭非命,乃作《幽愤诗》曰:“昔惭柳下,今愧孙登。”或谓登以魏 晋去就,易生嫌疑,故或嘿者也。竟不知所终。
董京,字威辇,不知何郡人也。初与陇西计吏俱至洛阳,被发而行,逍遥吟咏, 常宿白社中。时乞于市,得残碎缯絮,结以自覆,全帛佳绵则不肯受。或见推排骂 辱,曾无怒色。孙楚时为著作郎,数就社中与语,遂载与俱归,京不肯坐。楚乃贻 之书,劝以今尧舜之世,胡为怀道迷邦。京答之以诗曰:“周道斁兮颂声没,夏政 衰兮五常汨。便便君子,顾望而逝,洋洋乎满目,而作者七。岂不乐天地之化也? 哀哉乎时之不可与,对之以独处。无娱我以为欢,清流可饮,至道可餐,何为栖栖, 自使疲单?鱼悬兽槛,鄙夫知之。夫古之至人,藏器于灵,缊袍不能令暖,轩冕不 能令荣;动如川之流,静如川之渟。鹦鹉能言,泗滨浮磬,众人所玩,岂合物情! 玄鸟纡幕,而不被害?尺隼远巢,咸以欲死。眄彼梁鱼,逡巡倒尾,沈吟不决, 忽焉失水。嗟呼!鱼鸟相与,万世而不悟;以我观之,乃明其故。焉知不有达人, 深穆其度,亦将窥我,颦而去。万物皆贱,惟人为贵,动以九州为狭,静以环堵为 大。”后数年,遁去,莫知所之,于其所寝处惟有一石竹子及诗二篇。其一曰: “乾道刚简,坤体敦密,茫茫太素,是则是述。末世流奔,以文代质,悠悠世目, 孰知其实!逝将去此至虚,归我自然之室。”又曰:“孔子不遇,时彼感麟。麟乎 麟!胡不遁世以存真?”
夏统,字仲御,会稽永兴人也。幼孤贫,养亲以孝闻,睦于兄弟,每采梠求食, 星行夜归,或至海边,拘螊越以资养。雅善谈论。宗族劝之仕,谓之曰:“卿清 亮质直,可作郡纲纪,与府朝接,自当显至,如何甘辛苦于山林,毕性命于海滨也!” 统悖然作色曰:“诸君待我乃至此乎!使统属太平之时,当与元凯评议出处,遇浊 代,念与屈生同污共泥;若污隆之间,自当耦耕沮溺,岂有辱身曲意于郡府之间乎! 闻君之谈,不觉寒毛尽戴,白汗四匝,颜如渥丹,心热如炭,舌缩口张,两耳壁塞 也。”言者大惭。统自此遂不与宗族相见。
会母疾,统侍医药,宗亲因得见之。其从父敬宁祠先人,迎女巫章丹、陈珠二 人,并有国色,庄服甚丽,善歌儛,又能隐形匿影。甲夜之初,撞钟击鼓,间以丝 竹,丹、珠乃拔刀破舌,吞刀吐火,云雾杳冥,流光电发。统诸从兄弟欲往观之, 难统,于是共绐之曰:“从父间疾病得瘳,大小以为喜庆,欲因其祭祀,并往贺之, 卿可俱行乎?”统从之。入门,忽见丹、珠在中庭,轻步佪舞,灵谈鬼笑,飞触挑 柈,酬酢翩翻。统惊愕而走,不由门,破籓直出。归责诸人曰:“昔淫乱之俗兴, 卫文公为之悲惋;蝀蝀之气见,君子尚不敢指;季桓纳齐女,仲尼载驰而退;子路 见夏南,愤恚而忼忾。吾常恨不得顿叔向之头,陷华父之眼。奈何诸君迎此妖物, 夜与游戏,放傲逸之情,纵奢淫之行,乱男女之礼,破贞高之节,何也?”遂隐床 上,被发而卧,不复言。众亲踧,即退遣丹、珠,各各分散。
后其母病笃,乃诣洛市药。会三月上巳,洛中王公已下并至浮桥,士女骈填, 车服烛路。统时在船中曝所市药,诸贵人车乘来者如云,统并不之顾。太尉贾充怪 而问之,统初不应,重问,乃徐答曰:“会稽夏仲御也。”充使问其土地风俗,统 曰:“其人循循,犹有大禹之遗风,大伯之义让,严遵之抗志,黄公之高节。”又 问“卿居海滨,颇能随水戏乎?”答曰:“可。”统乃操柂正橹,折旋中流,初作 鲻鸟跃,后作鯆孚引,飞鹢首,掇兽尾,夺长梢而船直逝者三焉。于是风波振 骇,云雾杳冥,俄而白鱼跳入船者有八九。观者皆悚遽,充心尤异之,乃更就船与 语,其应如响,欲使之仕,即俯而不答。充又谓曰:“昔尧亦歌,舜亦歌,子与人 歌而善,必反而后和之,明先圣前哲无不尽歌。卿颇能作卿土地间曲乎?”统曰: “先公惟寓稽山,朝会万国,授化鄙邦,崩殂而葬。恩泽云布,圣化犹存,百姓感 咏,遂作《慕歌》。又孝女曹娥,年甫十四,贞顺之德过越梁宋,其父堕江不得户, 娥仰天哀号,中流悲叹,便投水而死,父子丧尸,后乃俱出,国人哀其孝义,为歌 《河女》之章。伍子胥谏吴王,言不纳用,见戮投海,国人痛其忠烈,为作《小海 唱》。今欲歌之。”众人佥曰:“善。”统于是以足叩船,引声喉啭,清激慷慨, 大风应至,含水敕天,云雨响集,叱咤欢呼,雷电昼冥,集气长啸,沙尘烟起。 王公已下皆恐,止之乃已。诸人顾相谓曰:“若不游洛水,安见是人!听《慕歌》 之声,便仿佛见大禹之容。闻《河女》之音,不觉涕泪交流,即谓伯姬高行在目前 也。聆《小海》之唱,谓子胥、屈平立吾左右矣。”充欲耀以文武卤簿,觊其来观, 因而谢之,遂命建硃旗,举幡校,分羽骑为队,军伍肃然。须臾,鼓吹乱作,胡葭 长鸣,车乘纷错,纵横驰道,又使妓女之徒服袿襡,炫金翠,绕其船三匝。统危坐 如故,若无所闻。充等各散曰:“此吴兒是木人石心也。”统归会稽,竟不知所终。
硃冲,字巨容,南安人也。少有至行,闲静寡欲,好学而贫,常以耕艺为事。 邻人失犊,认冲犊以归,后得犊于林下,大惭,以犊还冲,冲竟不受。有牛犯其禾 稼,冲屡持刍送牛而无恨色。主愧之,乃不复为暴。咸宁四年,诏补博士,冲称疾 不应。寻又诏曰:“东宫官属亦宜得履蹈至行、敦悦典籍者,其以冲为太子右庶子。” 冲每闻征书至,辄逃入深山,时人以为梁管之流。冲居近夷俗,羌戎奉之若君,冲 亦以礼让为训,邑里化之,路不拾遗,村无凶人,毒虫猛兽皆不为害。卒以寿终。
范粲,字承明,陈留外黄人,汉莱芜长丹之孙也。粲高亮贞正,有丹风,而博 涉强记,学皆可师,远近请益者甚众,性不矜庄,而见之皆肃如也。魏时州府交辟, 皆无所就。久之,乃应命为治中,转别驾,辟太尉掾、尚书郎,出为征西司马,所 历职皆有声称。及宣帝辅政,迁武威太守。到郡,选良吏,立学校,劝农桑。是时 戎夷颇侵疆场,粲明设防备,敌不敢犯,西域流通,无烽燧之警。又郡壤富实,珍 玩充积,粲检制之,息其华侈。以母老罢官。郡既接近寇戎,粲又重镇辄去职,朝 廷尤之,左迁乐涫令。
顷之,转太宰从事中郎。遭母忧,以至孝称。服阙,复为太宰中郎。齐王芳被 废,迁于金墉城,粲素服拜送,哀恸左右。时景帝辅政,召群官会议,粲又不到, 朝廷以其时望,优容之。粲又称疾,阖门不出。于是特诏为侍中,持节使于雍州。 粲因阳狂不言,寝所乘车,足不履地。子孙恆侍左右,至有婚宦大事,辄密谘焉。 合者则色无变,不合则眠寝不安,妻子以此知其旨。
武帝践阼,泰始中,粲同郡孙和时为太子中庶子,表荐粲,称其操行高洁,久 婴疾病,可使郡县舆致京师,加以圣恩,赐其医药,若遂瘳除,必有益于政。乃诏 郡县给医药,又以二千石禄养病,岁以为常,加赐帛百匹。子乔以父疾笃,辞不敢 受,诏不许。以太康六年卒,时年八十四,不言三十六载,终于所寝之车。长子乔。
乔字伯孙。年二岁时,祖馨临终,抚乔首曰:“恨不见汝成人!”因以所用砚 与之。至五岁,祖母以告乔,乔便执砚涕泣。九岁请学,在同辈之中,言无媟辞。 弱冠,受业于乐安蒋国明。济阴刘公荣有知人之鉴,见乔,深相器重。友人刘彦秋 夙有声誉,尝谓人曰:“范伯孙体应纯和,理思周密,吾每欲错其一事而终不能。” 光禄大夫李铨尝论杨雄才学优于刘向,乔以为向定一代之书,正群籍之篇,使雄当 之,故非所长,遂著《刘杨优劣论》,文多不载。
乔好学不倦。父粲阳狂不言,乔与二弟并弃学业,绝人事,侍疾家庭,至粲没, 足不出邑里。司隶校尉刘毅尝抗论于朝廷曰:“使范武威疾若不笃,是为伯夷、叔 齐复存于今。如其信笃,益是圣主所宜哀矜。其子久侍父疾,名德著茂,不加叙用, 深为朝廷惜遗贤之讥也。”元康中,诏求廉让冲退覆道寒素者,不计资,以参选叙。 尚书郎王琨乃荐乔曰:“乔禀德真粹,立操高洁,儒学精深,含章内奥,安贫乐道, 栖志穷巷,箪瓢咏业,长而弥坚,诚当今之寒素,著厉俗之清彦。”时张华领司徒, 天下所举凡十七人,于乔特发优论。又吏部郎郗隆亦思求海内幽遁之士,乔供养衡 门,至于白首,于是除乐安令。辞疾不拜。乔凡一举孝廉,八荐公府,再举清白异 行,又举寒素,一无所就。
初,乔邑人腊夕盗斫其树,人有告者,乔阳不闻,邑人愧而归之。乔往喻曰: “卿节日取柴,欲与父母相欢娱耳,何以愧为!”其通物善导,皆此类也。外黄令 高頵叹曰:“诸士大夫未有不及私者,而范伯孙恂恂率道,名讳未尝经于官曹,士 之贵异,于今而见。大道废而有仁义,信矣!”其行身不秽,为物所叹服如此。以 元康八年卒,年七十八。
鲁胜,字叔时,代郡人也。少有才操,为佐著作郎。元康初,迁建康令。到官, 著《正天论》云:“以冬至之后立晷测影,准度日月星。臣案日月裁径百里,无千 里;星十里,不百里。”遂表上求下群公卿士考论。“若臣言合理,当得改先代之 失,而正天地之纪。如无据验,甘即刑戮,以彰虚妄之罪。”事遂不报。尝岁日望 气,知将来多故,便称疾去官。中书令张华遣子劝其更仕,再征博士,举中书郎, 皆不就。
其著述为世所称,遭乱遗失,惟注《墨辩》,存其叙曰:
名者所以别同异,明是非,道义之门,政化之准绳也。孔子曰:“必也正名, 名不正则事不成。”墨子著书,作《辩经》以立名本,惠施、公孙龙祖述其学,以 正别名显于世。孟子非墨子,其辩言正辞则与墨同。荀卿、庄周等皆非毁名家,而 不能易其论也。
名必有形,察形莫如别色,故有坚白之辩。名必有分明,分明莫如有无,故有 无序之辩。是有不是,可有不可,是名两可。同而有异,异而有同,是之谓辩同异。 至同无不同,至异无不异,是谓辩同辩异。同异生是非,是非生吉凶,取辩于一物 而原极天下之污隆,名之至也。
自邓析至秦时名家者,世有篇籍,率颇难知,后学莫复传习,于今五百余岁, 遂亡绝,《墨辩》有上下《经》,《经》各有《说》,凡四篇,与其书众篇连第, 故独存。今引说就经,各附其章,疑者阙之。又采诸众杂集为《刑》《名》二篇, 略解指归,以俟君子。其或兴微继绝者,亦有乐乎此也!
董养,字仲道,陈留浚仪人也。泰始初,到洛下,不干禄求荣。及杨后废,养 因游太学,升堂叹曰:“建斯堂也,将何为乎?每览国家赦书,谋反大逆皆赦,至 于杀祖父母、父母不赦者,以为王法所不容也。奈何公卿处议,文饰礼典,以至此 乎!天人之理既灭,大乱作矣。”因著《无化论》以非之。永嘉中,洛城东北步广 里中地陷,有二鹅出焉,其苍者飞去,白者不能飞。养闻叹曰:“昔周时所盟会狄 泉,即此地也。今有二鹅,苍者胡象,白者国家之象,其可尽言乎!顾谓谢鲲、阮 孚曰:“《易》称知机其神乎,君等可深藏矣。”乃与妻荷担入蜀,莫知所终。
霍原,字休明,燕国广阳人也。少有志力,叔父坐法当死,原入狱讼之,楚毒 备加,终免叔父。年十八,观太学行礼,因留习之。贵游子弟闻而重之,欲与相见, 以其名微,不欲昼往,乃夜共造焉。父友同郡刘岱将举之,未果而病笃,临终,敕 其子沈曰:“霍原慕道清虚,方成奇器,汝后必荐之。”后归乡里。高阳许猛素服 其名,会为幽州刺史,将诣之,主簿当车谏不可出界,猛叹恨而止。原山居积年, 门徒百数,燕王月致羊酒。及刘沈为国大中正,元康中,进原为二品,司徒不过, 沈乃上表理之。诏下司徒参论,中书监张华令陈准奏为上品,诏可。元康末,原与 王褒等俱以贤良征,累下州郡,以礼发遣,皆不到。后王浚称制谋僭,使人问之, 原不答,浚心衔之。又有辽东囚徒三百余人,依山为贼,意欲劫原为主事,亦未行。 时有谣曰:“天子在何许?近在豆田中。”浚以豆为霍,收原斩之,悬其首。诸生 悲哭,夜窃尸共埋殡之。远近骇愕,莫不冤痛之。
郭琦,字公伟,太原晋阳人也。少方直,有雅量,博学,善五行,作《天文志》、 《五行传》,注《谷梁》、《京氏易》百卷。乡人王游等皆就琦学。武帝欲以琦为 佐著作郎,问琦族人尚书郭彰。彰素疾琦,答云:“不识”。帝曰:“若如卿言, 乌丸家兒能事卿,即堪为郎矣。”遂决意用之。及赵王伦篡位,又欲用琦,琦曰: “我已为武帝吏,不容复为今世吏。”终身处于家。
伍朝,字世明,武陵汉寿人也。少有雅操,闲居乐道,不修世事。性好学,以 博士征,不就。刺史刘弘荐朝为零陵太守,主者以非选例,不听。尚书郎胡济奏曰: “臣以为当今资丧乱之余运,承百王之遗弊,进趋者乘国故以侥幸,守道者怀蕴椟 以终身,故令敦褒之化亏,退让之风薄。案朝游心物外,不屑时务,守静衡门,志 道日新,年过耳顺而所尚无亏,诚江南之奇才,丘园之逸老也。不加饰进,何以劝 善!且白衣为郡,前汉有旧,宜听光显,以奖风尚。”奏可,而朝不就,终于家。
鲁褒,字元道,南阳人也。好学多闻,以贫素自立。元康之后,纲纪大坏,褒 伤时之贪鄙,乃隐姓名,而著《钱神论》以刺之。其略曰:
钱之为体,有乾坤之象,内则其方,外则其圆。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 时,行藏有节,市井便易,不患耗折。难折象寿,不匮象道,故能长久,为世神宝。 亲之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昌。无翼而飞,无足而走,解严毅之 颜,开难发之口。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君长,在后者为臣仆。君长 者丰衍而有余,臣仆者穷竭而不足。《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
钱之为言泉也,无远不往,无幽不至。京邑衣冠,疲劳讲肄,厌闻清谈,对之 睡寐,见我家兄,莫不惊视。钱之所祐,吉无不利,何必读书,然后富贵!昔吕公 欣悦于空版,汉祖克之于赢二,文君解布裳而被锦绣,相如乘高盖而解犊鼻,官尊 名显,皆钱所致。空版至虚,而况有实;赢二虽少,以致亲密。由此论之,谓为神 物。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排金门而入紫闼。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 可使杀。是故忿争非钱不胜,幽滞非钱不拔,怨仇非钱不解,令问非钱不发。
洛中硃衣,当途之士,爱我家兄,皆我已已。执我之手,抱我终始,不计优劣, 不论年纪,宾客辐辏,门常如市。谚曰:“钱无耳,可使鬼。”凡今之人,惟钱而 已。故曰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仕无中人,不如归田。虽有中人,而 无家兄,不异无翼而欲飞,无足而欲行。
盖疾时者共传其文。褒不仕,莫知其所终。
氾腾,字无忌,敦煌人也。举孝廉,除郎中。属天下兵乱,去官还家。太守张 閟造之,闭门不见,礼遗一无所受。叹曰:“生于乱世,贵而能贫,乃可以免。” 散家财五十万,以施宗族,柴门灌园,琴书自适。张轨征之为府司马,腾曰:“门 一杜,其可开乎!”固辞。病两月余而卒。
任旭,字次龙,临海章安人也。父访,吴南海太守。旭幼孤弱,兒童时勤于学。 及长,立操清修,不染流俗,乡曲推而爱之。郡将蒋秀嘉其名,请为功曹。秀居官 贪秽,每不奉法,旭正色苦谏。秀既不纳,旭谢去,闭门讲习,养志而已。久之, 秀坐事被收,旭狼狈营送,秀慨然叹曰:“任功曹真人也。吾违其谠言,以至于此, 复何言哉!”寻察孝廉,除郎中,州郡仍举为郡中正,固辞归家。永康初,惠帝博 求清节俊异之士,太守仇馥荐旭清贞洁素,学识通博,诏下州郡以礼发遣。旭以朝 廷多故,志尚隐遁,辞疾不行。寻天下大乱,陈敏作逆,江东名豪并见羁絷,惟旭 与贺循守死不回。敏卒不能屈。
元帝初镇江东,闻其名,召为参军,手书与旭,欲使必到,旭固辞以疾。后帝 进位镇东大将军,复召之;及为左丞相,辟为祭酒,并不就。中兴建,公车征,会 遭母忧。于时司空王导启立学校,选天下明经之士,旭与会稽虞喜俱以隐学被召。 事未行,会有王敦之难,寻而帝崩,事遂寝。明帝即位,又征拜给事中,旭称疾笃, 经年不到,尚书以稽留除名,仆射荀崧议以为不可。太宁末,明帝复下诏备礼征旭, 始下而帝崩。咸和二年卒,太守冯怀上疏谓宜赠九列值苏峻作乱,事竟不行。
子琚,位至大宗正,终于家。
郭文,字文举,河内轵人也。少爱山水,尚嘉遁。年三十,每游山林,弥旬忘 反。父母终,服毕,不娶,辞家游名山,历华阴之崖,以观石室之石函。洛阳陷, 乃步担入吴兴余杭大辟山中穷谷无人之地,倚木于树,苫覆其上而居焉,亦无壁障。 时猛兽为暴,入屋害人,而文独宿十余年,卒无患害。恆著鹿裘葛巾,不饮酒食肉, 区种菽麦,采竹叶木实,贸盐以自供。人或酬下价者,亦即与之。后人识文,不复 贱酬。食有余谷,辄恤穷匮。人有臻遗,取其粗者,示不逆而已。有猛兽杀大麀鹿 于庵侧,文以语人,人取卖之,分钱与文。文曰:“我若须此,自当卖之。所以相 语,正以不须故也。”闻者皆嗟叹之。尝有猛兽忽张口向文,文视其口中有横骨, 乃以手探去之,猛兽明旦致一鹿于其室前。猎者时往寄宿,文夜为担水而无倦色。 余杭令顾飏与葛洪共造之,而携与俱归。飏以文山行或须皮衣,赠以韦袴褶一具, 文不纳,辞归山中。飏追遣使者置衣室中而去,文亦无言,韦衣乃至烂于户内,竟 不服用。
王导闻其名,遣人迎之,文不肯就船车,荷担徒行。既至,导置之西园,园中 果木成林,又有鸟兽麋鹿,因以居文焉。于是朝士咸共观之,文颓然踑踞,傍若无 人。温峤尝问文曰:“人皆有六亲相娱,先生弃之何乐?”文曰:“本行学道,不 谓遭世乱,欲归无路,是以来也。”又问曰:“饥而思食,壮而思室,自然之性, 先生安独无情乎?”文曰:“情由忆生,不忆故无情。”又问曰:“先生独处穷山, 若疾病遭命,则为乌鸟所食,顾不酷乎?”文曰:“藏埋者亦为蝼蚁所食,复何异 乎!”又问曰:“猛兽害人,人之所畏,而先生独不畏邪?”文曰:“人无害兽之 心,则兽亦不害人。”又问曰:“苟世不宁,身不得安。今将用先生以济时,若何?” 文曰:“山草之人,安能佐世!”导尝众客共集,丝竹并奏,试使呼之。文瞪眸不 转,跨蹑华堂如行林野。于时坐者咸有钩深味远之言,文常称不达来语。天机铿宏, 莫有窥其门者。温峤尝称曰:“文有贤人之性,而无贤人之才,柳下、梁踦之亚乎!” 永昌中,大疫,文病亦殆。王导遗药,文曰:“命在天,不在药也。夭寿长短,时 也。”
居导园七年,未尝出入。一旦忽求还山,导不听。后逃归临安,结庐舍于山中。 临安令万宠迎置县中。及苏峻反,破余杭,而临安独全,人皆异之,以为知机。自 后不复语,但举手指麾,以宣其意。病甚,求还山,欲枕石安尸,不令人殡葬,宠 不听。不食二十余日,亦不瘦。宠问曰:“先生复可得几日?”文三举手,果以十 五日终。宠葬之于所居之处而祭哭之,葛洪、庾阐并为作传,赞颂其美云。
龚壮,字子玮,巴西人也。洁己自守,与乡人谯秀齐名。父叔为李特所害,壮 积年不除丧,力弱不能复仇。及李寿戍汉中,与李期有嫌,期,特孙也,壮欲假寿 以报,乃说寿曰:“节下若能并有西土,称籓于晋,人必乐从。且舍小就大,以危 易安,莫大之策也。”寿然之,遂率众讨期,果克之。寿犹袭伪号,欲官之,壮誓 不仕,赂遗一无所取。会天久雨,百姓饥垫,壮上书说寿以归顺,允天心,应人望, 永为国籓,福流子孙。寿省书内愧,秘而不宣。乃遣使入胡,壮又谏之,寿又不纳。 壮谓百行之本莫大忠孝,即假寿杀期,私仇以雪,又欲使其归朝,以明臣节。寿既 不从,壮遂称聋,又云手不制物,终身不复至成都,惟研考经典,谭思文章,至李 势时卒。
初,壮每叹中夏多经学,而巴蜀鄙陋,兼遭李氏之难,无复学徒,乃著《迈德 论》,文多不载。
孟陋,字少孤,武昌人也。吴司空宗之曾孙也。兄嘉,桓温征西长史。陋少而 贞立,清操绝伦,布衣蔬食,以文籍自娱。口不及世事,未曾交游,时或弋钓,孤 兴独往,虽家人亦不知其所之也。丧母,毁瘠殆于灭性,不饮酒食肉十有余年。亲 族迭谓之曰:“少孤!谁无父母?谁有父母!圣人制礼,令贤者俯就,不肖企及。 若使毁性无嗣,更为不孝也。陋感此言,然后从吉。由是名著海内。简文帝辅政, 命为参军,称疾不起。桓温躬往造焉。或谓温曰:“孟陋高行,学为儒宗,宜引在 府,以和鼎味。”温叹曰:“会稽王尚不能屈,非敢拟议也。”陋闻之曰:“桓公 正当以我不往故耳。亿兆之人,无官者十居其九,岂皆高士哉!我疾病不堪恭相王 之命,非敢为高也。”由是名称益重。博学多通,长于《三礼》。注《论语》,行 于世。卒以寿终。
韩绩,字兴齐,广陵人也。其先避乱,居于吴之嘉兴。父建,仕吴至大鸿胪。 绩少好文学,以潜退为操,布衣蔬食,不交当世,由是东土并宗敬焉。司徒王导闻 其名,辟以为掾,不就。咸康末,会稽内史孔愉上疏荐之,诏以安车束帛征之。尚 书令诸葛恢奏绩名望犹轻,未宜备礼,于是召拜博士。称老病不起,卒于家。
于时高密刘鲕字长鱼、城阳邴郁字弘文,并有高名。鲕幼不慕俗,长而希古, 笃学厉行,化流邦邑。郁,魏征士原之曾孙,少有原风,敕身谨洁,口不妄说,耳 不妄听,端拱恂恂,举动有礼。咸康中,成帝博求异行之士,鲕、郁并被公卿荐举, 于是依绩及翟汤等例,以博士征之。郁辞以疾,鲕随使者到京师,自陈年老,不拜。 各以寿终。
谯秀,字元彦,巴西人也。祖周,以儒学著称,显明蜀朝。秀少而静默,不交 于世,知天下将乱,预绝人事,虽内外宗亲,不与相见。郡察孝廉,州举秀才,皆 不就。及李雄据蜀,略有巴西,雄叔父骧、骧子寿皆慕秀名,具束帛安车征之,皆 不应。常冠皮弁,弊衣,躬耕山薮。龚壮常叹服焉。桓温灭蜀,上疏荐之,朝廷以 秀年在笃老,兼道远,故不征,遣使敕所在四时存问。寻而范贲、萧敬相继作乱, 秀避难宕渠,乡里宗族依凭之者以百数。秀年出八十,众人欲代之负担,秀曰: “各有老弱,当先营护。吾气力犹足自堪,岂以垂朽之年累诸君也!”年九十余卒。
翟汤,字道深,寻阳人。笃行纯素,仁让廉洁,不屑世事,耕而后食,人有馈 赠,虽釜庾一无所受。永嘉末,寇害相继,闻汤名德,皆不敢犯,乡人赖之。司徒 王导辟,不就,隐于县界南山。始安太守干宝与汤通家,遣船饷之,敕吏云:“翟 公廉让,卿致书讫,便委船还。”汤无人反致,乃货易绢物,因寄还宝。宝本以为 惠,而更烦之,益愧叹焉。咸康中,征西大将军庾亮上疏荐之,成帝征为国子博士, 汤不起。建元初,安西将军庾翼北征石季龙,大发僮客以充戎役,敕有司特蠲汤所 调。汤悉推仆使委之乡吏,吏奉旨一无所受,汤依所调限,放免其仆,使令编户为 百姓。康帝复以散骑常侍征汤,固辞老疾,不至。年七十三,卒于家。
子庄,字祖休。少以孝友著名,遵汤之操,不交人物,耕而后食,语不及俗, 惟以弋钓为事。及长,不复猎。或问:“渔猎同是害生之事,而先生止去其一,何 哉?”庄曰:“猎自我,钓自物,未能顿尽,故先节其甚者。且夫贪饵吞钩,岂我 哉!”时人以为知言。晚节亦不复钓,端居筚门,歠菽饮水。州府礼命,及公车征, 并不就。年五十六,卒。子矫,亦有高操,屡辞辟命。矫子法赐,孝武帝以散骑郎 征,亦不至。世有隐行云。
郭翻,字长翔,武昌人也。伯父讷,广州刺史。父察,安城太守。翻少有志操, 辞州郡辟及贤良之举。家于临川,不交世事,惟以渔钓射猎为娱。居贫无业,欲垦 荒田,先立表题,经年无主,然后乃作。稻将熟,有认之者,悉推与之。县令闻而 诘之,以稻还翻,翻遂不受。尝以车猎,去家百余里,道中逢病人,以车送之,徒 步而归。其渔猎所得,或从买者,便与之而不取直,亦不告姓名。由是士庶咸敬贵 焉。与翟汤俱为庾亮所荐,公车博士征,不就。咸康末,乘小船暂归武昌省坟墓, 安西将军庾翼以帝舅之重,躬往造翻,欲强起之。翻曰:“人性各有所短,焉可强 逼!”翼又以其船小狭,欲引就大船。翻曰:“使君不以鄙贱而辱临之,此固野人 之舟也。”翼俯屈入其船中,终日而去。尝坠刀于水,路人有为取者,因与之。路 人不取,固辞,翻曰:“尔向不取,我岂能得!”路人曰:“我若取此,将为天地 鬼神所责矣。”翻知其终不受,复沈刀于水。路人怅焉,乃复沈没取之。翻于是不 逆其意,乃以十倍刀价与之。其廉不受惠,皆此类也。卒于家。
辛谧,字叔重,陇西狄道人也。父怡,幽州刺史,世称冠族。谧少有志尚,博 学善属文,工草隶书,为时楷法。性恬静,不妄交游。召拜太子舍人、诸王文学, 累征不起。永嘉末,以谧兼散骑常侍,慰抚关中。谧以洛阳将败,故应之。及长安 陷没于刘聪,聪拜太中大夫,固辞不受。又历石勒、季龙之世,并不应辟命。虽处 丧乱之中,颓然高迈,视荣利蔑如也。及冉闵僭号,复备礼征为太常,谧遗闵书曰: “昔许由辞尧,以天下让之,全其清高之节。伯夷去国,子推逃赏,皆显史牒,传 之无穷。此往而不反者也。然贤人君子虽居庙堂之上,无异于山林之中,期穷理尽 性之妙,岂有识之者邪!是故不婴于祸难者,非为避之,但冥心至趣而与吉会耳。 谧闻物极则变,冬夏是也;致高则危,累棋是也。君王功以成矣,而久处之,非所 以顾万全远危亡之祸也。宜因兹大捷,归身本朝,必有许由、伯夷之廉,享松乔之 寿,永为世辅,岂不美哉!”因不食而卒。
刘驎之,字子骥,南阳人,光禄大夫耽之族也。驎之少尚质素,虚退寡欲,不 修仪操,人莫之知。好游山泽,志存遁逸。尝采药至衡山,深入忘反,见有一涧水, 水南有二石囷,一囷闭,一囷开,水深广不得过。欲还,失道,遇伐弓人,问径, 仅得还家。或说囷中皆仙灵方药诸杂物,驎之欲更寻索,终不复知处也。车骑将军 桓冲闻其名,请为长史,驎之固辞不受。冲尝到其家,驎之于树条桑,使者致命, 驎之曰:“使君既枉驾光临,宜先诣家君。”冲闻大愧,于是乃造其父。父命驎之, 然后方还,拂短褐与冲言话。父使驎之于内自持浊酒蔬菜供宾,冲敕人代驎之斟酌, 父辞曰:“若使从者,非野人之意也。”冲慨然,至昏乃退。驎之虽冠冕之族,信 仪著于群小,凡厮伍之家婚娶葬送,无不躬自造焉。居于阳岐,在官道之侧,人物 来往,莫不投之。驎之躬自供给,士君子颇以劳累,更惮过焉。凡人致赠,一无所 受。去驎之家百余里,有一孤姥,病将死,叹息谓人曰:“谁当埋我,惟有刘长史 耳!何由令知。”驎之先闻其有患,故往侯之,值其命终,乃身为营棺殡送之。其 仁爱隐恻若此。卒以寿终。
索袭,字伟祖,敦煌人也。虚靖好学,不应州郡之命,举孝廉、贤良方正,皆 以疾辞。游思于阴阳之术,著天文地理十余篇,多所启发。不与当世交通,或独语 独笑,或长叹涕泣,或请问不言。张茂时,敦煌太守阴澹奇而造焉,经日忘反,出 而叹曰:“索先生硕德名儒,真可以谘大义。”澹欲行乡射之礼,请袭为三老,曰: “今四表辑宁,将行乡射之礼,先生年耆望重,道冠一时,养老之义,实系儒贤。 既树非梧桐,而希鸾凤降翼;器谢曹公,而冀盖公枉驾,诚非所谓也。然夫子至圣, 有召赴焉;孟轲大德,无聘不至,盖欲弘阐大猷,敷明道化故也。今之相屈,遵道 崇教,非有爵位,意者或可然乎!”会病卒,时年七十九。澹素服会葬,赠贱二万。 澹曰:“世人之所有余者,富贵也;目之所好者,五色也;耳之所玩者,五音也。 而先生弃众人之所收,收众人之所弃,味无味于慌惚之际,兼重玄于众妙之内。宅 不弥亩而志忽九州,形居尘俗而栖心天外,虽黔娄之高远,庄生之不愿,蔑以过也。” 乃谥曰玄居先生。
杨轲,天水人也。少好《易》,长而不娶,学业精微,养徒数百,常食粗饮水, 衣褐缊袍,人不堪其忧,而轲悠然自得,疏宾异客,音旨未曾交也。虽受业门徒, 非入室弟子,莫昨亲言。欲所论授,须旁无杂人,授入室弟子,令递相宣授。刘曜 僭号,征拜太常,轲固辞不起,曜亦敬而不逼,遂隐于陇山。曜后为石勒所擒,秦 人东徙,轲留长安。及石季龙嗣伪位。备玄纁束帛安车征之,轲以疾辞。迫之,乃 发。既见季龙,不拜,与语,不言,命舍之于永昌乙第。其有司以轲倨傲,请从大 不敬论,季龙不从,下书任轲所尚。轲在永昌,季龙每有馈饩,辄口授弟子,使为 表谢,其文甚美,览者叹有深致。季龙欲观其真趣,乃密令美女夜以动之,轲萧然 不顾。又使人将其弟子尽行,遣魁壮羯士衣甲持刀,临之以兵,并窃其所赐衣服而 去,轲视而不信,了无惧色。常卧土床,覆以布被,倮寝其中,下无茵褥。颍川荀 铺,好奇之士也,造而谈经,轲瞑目不答。铺发轲被露其形,大笑之。轲神体颓然, 无惊怒之状。于时咸以为焦先之徒,未有能量其深浅也。后上疏陈乡思,求还,季 龙送以安车蒲轮,蠲十户供之。自归秦州,仍教授不绝。其后秦人西奔凉州,轲弟 子以牛负之,为戍军追擒,并为所害。
公孙凤,字子鸾,上谷人也。隐于昌黎之九城山谷,冬衣单布,寝处士床,夏 则并食于器,停令臭败,然后食之。弹琴吟咏,陶然自得,人咸异之,莫能测也。 慕容以安车征至鄴,及见,不言不拜,衣食举动如在九城。宾客造请,鲜得与 言。数年病卒。
公孙永,字子阳,襄平人也。少而好学恬虚,隐于平郭南山,不娶妻妾,非身 所垦植,则不衣食之,吟咏岩间,欣然自得,年余九十,操尚不亏。与公孙凤俱被 容征至鄴,及见,不拜,王公以下造之,皆不与言,虽经隆冬盛暑,端然自若。 一岁余,诈狂,送之平郭。后苻坚又将备礼征之,难其年耆路远,乃遣使者致问。 未至而永亡,坚深悼之,谥曰崇虚先生。
张忠,字巨和,中山人也。永嘉之乱,隐于泰山。恬静寡欲,清虚服气,餐芝 饵石,修导养之法。冬则缊袍,夏则带索,端拱若尸。无琴书之适,不修经典,劝 教但以至道虚无为宗。其居依崇岩幽谷,凿地为窟室。弟子亦以窟居,去忠六十余 步,五日一朝。其教以形不以言,弟子受业,观形而退。立道坛于窟上,每旦朝拜 之。食用瓦器,凿石为釜。左右居人馈之衣食,一无所受。好事少年颇或问以水旱 之祥,忠曰:“天不言而四时行焉,万物生焉,阴阳之事非穷山野叟所能知之。” 其遣诸外物,皆此类也。年在期颐,而视听无爽。苻坚遣使征之。使者至,忠沐浴 而起,谓弟子曰:“吾余年无几,不可以逆时主之意。”浴讫就车。及至长安,坚 赐以冠衣,辞曰:“年朽发落,不堪衣冠,请以野服入觐。”从之。及见,坚谓之 曰:“先生考磐山林,研精道素,独善之美有余,兼济之功未也。故远屈先生,将 任齐尚父。”忠曰:“昔因丧乱,避地泰山,与鸟兽为侣,以全朝夕之命。属尧舜 之世,思一奉圣颜。年衰志谢,不堪展效,尚父之况,非敢窃拟。山栖之性,情存 岩岫,乞还余齿,归死岱宗。坚以安车送之。行达华山。叹曰:“我东岳道士,没 于西岳,命也,奈何!行五十里,及关而死。使者驰驿白之,坚遣黄门郎韦华持节 策吊,祀以太牢,褒赐命服,谥曰安道先生。
石垣,字洪孙,自云北海剧人。居无定所,不娶妻妾,不营产业,食不求美, 衣必粗弊。或有遗其衣服,受而施人。人有丧葬,辄杖策吊之。路无远近,时有寒 暑,必在其中;或同日共时,咸皆见焉。又能暗中取物,如昼无差。姚苌之乱,莫 知所终。
宋纤,字令艾,敦煌效谷人也。少有远操,沈靖不与世交,隐居于酒泉南山。 明究经纬,弟子受业三千余人。不应州郡辟命,惟与阴颙、齐好友善。张祚时,太 守杨宣画其象于阁上;出入视之,作颂曰:“为枕何石?为濑何流?身不可见,名 不可求。”酒泉太守马岌,高尚之士也,具威仪,鸣铙鼓,造焉。纤高楼重阁,距 而不见。岌叹曰:“名可闻而身不可见,德可仰而形不可睹,吾而今而后知先生人 中之龙也。”铭诗于石壁曰:“丹崖百丈,青壁万寻。奇木蓊郁,蔚若邓林。其人 如玉,维国之琛。室迩人遐,实劳我心。”
纤注《论语》,及为诗颂数万言。年八十,笃学不倦。张祚后遣使者张兴备礼 征为太子友,兴逼喻甚切,纤喟然叹曰:“德非庄生,才非干木,何取稽停明命!” 遂随兴至姑臧。祚遣其太子太和以执友礼造之,纤称疾不见,赠遗一皆不受。寻迁 太子太傅。顷之,上疏曰:“臣受生方外,心慕太古。生不喜存,死不悲没。素有 遗属,属诸知识,在山投山,临水投水,处泽露形,在人亲土。声闻书疏,勿告我 家。今当命终,乞如素愿。”遂不食而卒,时年八十二,谥曰玄虚先生。
郭荷,字承休,略阳人也。六世祖整,汉安顺之世,公府八辟,公车五征,皆 不就。自整及荷,世以经学致位。荷明究群籍,特善史书。不应州郡之命。张祚遣 使者以安车束帛征为博士祭酒,使者迫而致之。及至,署太子友。荷上疏乞还,祚 许之,遣以安车蒲轮送还张掖东山。年八十四卒,谥曰玄德先生。
郭瑀字元瑜,敦煌人也。少有超俗之操,东游张掖,师事郭荷,尽传其业。精 通经义,雅辩谈论,多才艺,善属文。荷卒,瑀以为父生之,师成之,君爵之,而 五服之制,师不服重,盖圣人谦也,遂服斩衰,庐墓三年。礼毕,隐于临松薤谷, 凿石窟而居,服柏实以轻身,作《春秋墨说》、《孝经错纬》,弟子著录千余人。
张天赐遣使者孟公明持节,以浦轮玄纁备礼征之,遗瑀书曰:“先生潜光九皋, 怀真独远,心与至境冥符,志与四时消息,岂知苍生倒悬,四海待拯者乎!孤忝承 时运,负荷大业,思与贤明同赞帝道。昔传说龙翔殷朝,尚父鹰扬周室,孔圣车不 停轨,墨子驾不俟旦,皆以黔首之祸不可以不救,君不独立,道由人弘故也。况今 九服分为狄场,二都尽为戎穴,天子僻陋江东,名教沦于左衽,创毒之甚,开避未 闻。先生怀济世之才,坐观而不救,其于仁智,孤窃惑焉。故遣使者虚左授绥,鹤 企先生,乃眷下国。”公明至山,瑀指翔鸿以示之曰:“此鸟也,安可笼哉!”遂 深逃绝迹。公明拘其门人,瑀叹曰:“吾逃禄,非避罪也,岂得隐居行义,害及门 人!”乃出而就征。及至姑臧,值天赐母卒,瑀括发入吊,三踊而出,还于南山。
及天锡灭,苻坚又以安车征瑀定礼仪,会父丧而止,太守辛章遣书生三百人就 受业焉。及苻氏之末,略阳王穆起兵酒泉,以应张大豫,遣使招瑀。瑀叹曰:“临 河救溺,不卜命之短长;脉病三年,不豫绝其餐馈;鲁连在赵,义不结舌,况人将 左衽而不救之!”乃与敦煌索嘏起兵五千,运粟三万石,东应王穆。穆以瑀为太府 左长史、军师将军。虽居元佐,而口咏黄老,冀功成世定,追伯成之踪。
穆惑于谗间,西伐索嘏,瑀谏曰:“昔汉定天下,然后诛功臣。今事业未建而 诛之,立见麋鹿游于此庭矣。”穆不从。瑀出城大哭,举手谢城曰:“吾不复见汝 矣!”还而引被覆面,不与人言,不食七日,与疾而归,旦夕祈死。夜梦乘青龙上 天,至屋而止,寤而叹曰:“龙飞在天,今止于屋。屋之为字,尸下至也。龙飞至 尸,吾其死也。古之君子不卒内寝,况吾正士乎!”遂还酒泉南山赤崖阁,饮气而 卒。
祈嘉,字孔宾,酒泉人也。少清贫,好学。年二十余,夜忽窗中有声呼曰: “祈孔宾,祈孔宾!隐去来,隐去来!修饰人世,甚苦不可谐。所得未毛铢,所丧 如山崖。”旦而逃去,西至敦煌,依学官诵书,贫无衣食,为书生都养以自给,遂 博通经传,精究大义。西游海渚,教授门生百余人。张重华征为儒林祭酒。性和裕, 教授不倦,依《孝经》作《二九神经》。在朝卿士、郡县守令彭和正等受业独拜床 下者二千余人,天锡谓为先生而不名之。竟以寿终。
瞿硎先生者,不得姓名,亦不知何许人也。太和末,常居宣城郡界文脊山中, 山有瞿硎,因以为名焉。大司马桓温尝往造之。既至,见先生被鹿裘,坐于石室, 神无忤色,温及僚佐数十人皆莫测之,乃命伏滔为之铭赞。竟卒于山中。
谢敷,字庆绪,会稽人也。性澄靖寡欲,入太平山十余年。镇军郗愔召为主簿, 台征博士,皆不就。初,月犯少微,少微一名处士星,占者以陷士当之。谯国戴逵 有美才,人或忧之。俄而敷死,故会稽人士以嘲吴人云:“吴中高士,便是求死不 得死。”
戴逵,字安道,谯国人也。少博学,好谈论,善属文,能鼓琴,工书画,其余 巧艺靡不毕综。总角时,以鸡卵汁溲白瓦屑作《郑玄碑》,又为文而自镌之,词丽 器妙,时人莫不惊叹。性不乐当世,常以琴书自娱。师事术士范宣于豫章,宣异之, 以兄女妻焉。太宰、武陵王晞闻其善鼓琴,使人召之,逵对使者破琴曰:“戴安道 不为王门伶人!”晞怒,乃更引其兄述。述闻命欣然,拥琴而往。
逵后徙居会稽之剡县。性高洁,常以礼度自处,深以放达为非道,乃著论曰:
夫亲没而采药不反者,不仁之子也;君危而屡出近关者,苟免之臣也。而古之 人未始以彼害名教之体者何?达其旨故也。达其旨,故不惑其迹。若元康之人,可 谓好遁迹而不求其本,故有捐本徇末之弊,舍实逐声之行,是犹美西施而学其颦眉, 慕有道而折其巾角,所以为慕者,非其所以为美,徒贵貌似而已矣。夫紫之乱硃, 以其似硃也。故乡原似中和,所以乱德;放者似达,所以乱道。然竹林之为放,有 疾而为颦者也,元康之为放,无德而折巾者也,可无察乎!
且儒家尚誉者,本以兴贤也,既失其本,则有色取之行。怀情丧真,以容貌相 欺,其弊必至于末伪。道家去名者,欲以笃实也,苟失其本,又有越检之行。情礼 俱亏,则仰咏兼忘,其弊必至于本薄。夫伪薄者,非二本之失,而为弊者必托二本 以自通。夫道有常经而弊无常情,是以六经有失,王政有弊,苟乖其本,固圣贤所 无奈何也。
嗟夫!行道之人自非性足体备、暗蹈而当者,亦曷能不栖情古烈,拟规前修。 苟迷拟之然后动,议之然后言,固当先辩其趣舍之极,求其用心之本,识其枉尺直 寻之旨,采其被褐怀玉之由。若斯,途虽殊,而其归可观也;迹虽乱,而其契不乖 也。不然,则流遁忘反,为风波之行,自驱以物,自诳以伪,外眩嚣华,内丧道实, 以矜尚夺其真主,以尘垢翳其天正,贻笑千载,可不慎欤!
孝武帝时,以散骑常侍、国子博士累征,辞父疾不就。郡县敦逼不已,乃逃于 吴。吴国内史王珣有别馆在武丘山,逵潜诣之,与珣游处积旬。会稽内史谢玄虑逵 远遁不反,乃上疏曰:“伏见谯国戴逵希心俗表,不婴世务,栖迟衡门,与琴书为 友。虽策命屡加,幽操不回,超然绝迹,自求其志。且年垂耳顺,常抱羸疾,时或 失适,转至委笃。今王命未回,将离风霜之患。陛下既已爱而器之,亦宜使其身名 并存,请绝其召命。”疏奏,帝许之,逵复还剡。
后王珣为尚书仆射,上疏复请征为国子祭酒,加散骑常侍,征之,复不至。太 元二十年,皇太子始出东宫,太子太传会稽王道子、少傅王雅、詹事王珣又上疏曰: “逵执操贞厉,含味独游,年在耆老,清风弥劭。东宫虚德,式延事外,宜加旌命, 以参僚侍。逵既重幽居之操,必以难进为美,宜下所在备礼发遣。”会病卒。
长子勃,有父风。义熙初,以散骑侍郎征,不起,寻卒。
龚玄之,字道玄,武陵汉寿人也。父登,历长沙相、散骑常侍。玄之好学潜默, 安于陋巷。州举秀才,公府辟,不就。孝武帝下诏曰:“夫哲王御世,必搜扬幽隐, 故空谷流絷维之咏,丘园旅束帛之观。谯国戴逵、武陵龚玄之并高尚其操,依仁游 艺,洁己贞鲜,学弘儒业,朕虚怀久矣。二三君子,岂其戢贤于怀抱哉!思挹雅言, 虚诚讽议,可并以为散骑常侍,领国子博士,指下所在备礼发遣,不得循常,以稽 侧席之望。”郡县敦逼,苦辞疾笃,不行。寻卒,时年五十八。
弟子元寿,亦有德操,高尚不仕,举秀才及州辟召,并称疾不就。孝武帝以太 学博士、散骑侍郎、给事中累征,遂不起。卒于家。
陶淡,字处静,太尉侃之孙也。父夏,以无行被废。淡幼孤,好导养之术,谓 仙道可祈。年十五六,便服食绝谷,不婚娶。家累千金,僮客百数,淡终日端拱, 曾不营问。颇好读《易》善卜筮。于长沙临湘山中结庐居之,养一白鹿以自偶。亲 故有候之者,辄移渡涧水,莫得近之。州举秀才,淡闻,遂转逃罗县埤山中,终身 不返,莫知所终。
陶潜,字元亮,大司马侃之曾孙也。祖茂,武昌太守。潜少怀高尚,博学善属 文,颖脱不羁,任真自得,为乡邻之所贵。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曰:“先生 不知何许人,不详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 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性嗜酒,而家贫不能恆得。亲旧知其如此, 或置酒招之,造饮必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环堵萧然,不蔽风日, 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其自序如此,时人谓之实录。
以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 资,遂抱羸疾。复为镇军、建威参军,谓亲朋曰:“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 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在县,公田悉令种秫谷,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 妻子固请种粳。乃使一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素简贵,不私事上官。郡遣督 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 义熙二年,解印去县,乃赋《归去来》。其辞曰: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 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 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希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来迎,稚子侯门。三径就 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觚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 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而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而流憩,时翘首而遐观。 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其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 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暮,将有事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 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 帝乡不可期。怀良晨以孤往,或植杖而芸秄,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 化而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顷之,征著作郎,不就。既绝州郡觐谒,其乡亲张野及周旋人羊松龄、宠遵等 或有酒要之,或要之共至酒坐,虽不识主人,亦欣然无忤,酣醉便反。未尝有所造 诣,所之唯至田舍及庐山游观而已。
刺史王弘以元熙中临州,甚钦迟之,后自造焉。潜称疾不见,既而语人云: “我性不狎世,因疾守闲,幸非洁志慕声,岂敢以王公纡轸为荣邪!夫谬以不贤, 此刘公干所以招谤君子,其罪不细也。”弘每令人候之,密知当往庐山,乃遣其故 人庞通之等赍酒,先于半道要之。潜既遇酒,便引酌野亭,欣然忘进。弘乃出与相 见,遂欢宴穷日。潜无履,弘顾左右为之造履。左右请履度,潜便于坐申脚令度焉。 弘要之还州,问其所乘,答云:“素有脚疾,向乘蓝舆,亦足自反。”乃令一门生 二兒共轝之至州,而言笑赏适,不觉其有羡于华轩也。弘后欲见,辄于林泽间候之。 至于酒米乏绝,亦时相赡。
其亲朋好事,或载酒肴而往,潜亦无所辞焉。每一醉,则大适融然。又不营生 业,家务悉委之兒仆。未尝有喜愠之色,惟遇酒则饮,时或无酒,亦雅咏不辍。尝 言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 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以宋元 嘉中卒,时年六十三,所有文集并行于世。
史臣曰:君子之行殊途,显晦之谓也。出则允釐庶政,以道济时;处则振拔嚣 埃,以卑自牧。详求厥义,其来夐矣。公和之居窟室,裳唯编草,诫叔夜而凝神鉴; 威辇之处丛祠,衣无全帛,对子荆而陈贞则:并灭景而弗追,柳禽、尚平之流亚。 夏统远迩称其孝友,宗党高其谅直,歌《小海》之曲。则伍胥犹存;固贞石之心, 则公闾尤愧,时幸洛滨之观,信乎兹言。宋纤幼怀远操,清规映拔,杨宣颂其画象, 马岌叹其人龙,玄虚之号,实期为美。余之数子,或移病而去官,或著论而矫俗, 或箕踞而对时人,或弋钓而栖衡泌,含和隐璞,乘道匿辉,不屈其志,激清风于来 叶者矣。
赞曰:厚秩招累,修名顺欲。确乎群士,超然绝俗。养粹岩阿,销声林曲。激 贪止竞,永垂高躅。
傅玄字休奕,北地泥陽人。祖父傅燮,是汉代的汉陽太守。父亲傅干,是魏国的扶风太守。傅玄少时孤苦贫寒,博学,很会写文章,懂得乐律。性格刚强正直,不能容忍别人的短处。郡里任为计吏,两次推举为孝廉,太尉征召,都不就任。参加州考中了秀才,任郎中,与东海缪施都因当时的美名而被选为著作郎,撰集魏书。后来参知安东、卫军军事。转任温县县令,又升迁为弘农太守。掌管典农校尉之职。居官称职,多次上书陈奏,辅正很多。五等制建立后,封为鹑觚男爵。武帝司马炎当晋王时,曾委任他为散骑常侍。等到武帝受禅继位,晋级为子爵,加官驸马都尉。
武帝刚即位,广泛采纳直言,开通不忌讳的言路,傅玄跟散骑常侍皇甫陶共同掌管谏官之职。傅玄上疏说:“我听说先王君临天下,申明弘大教化,增加礼义风节;教化在朝廷兴盛,公议就在下面流行,上下共同奉行,人人怀有仁义之心。灭亡了的秦朝荡灭先王典制,用苛法统治,仁义之心就衰亡了。近代魏武帝曹操喜欢法术,于是天下看重刑名;魏文帝曹丕仰慕通晓事理,于是天下轻视守节。从此以后朝纲不能统理,因而空虚无用放诞不羁的议论充斥朝野,致使天下不再有公正的议论,亡秦的弊病又在今天复发。陛下的道德至高无上,王朝兴起,承继帝位,弘扬尧舜的教化,广开正言直谏的道路,体验夏禹的节约俭朴,综合商周的典章杂文,我只有感叹而已,还打算说什么呢!只是没有推荐志操高远彬彬有礼的臣子,来敦厚风节;没有罢黜虚伪卑鄙的小人,以惩戒不恭敬的臣子,我因此还敢有话说。”诏书答复说:“推荐志操高远有礼义之臣,这是当今尤其重要的事。”于是让傅玄草拟诏书献上。傅玄又上疏说:
我听说舜举荐五臣,无为而治,这是因为用人得到了要领。因为天下各种官职杂乱,不可不审察得到合适的人。不得到合适的人,一天就浪费不少资财,何况累积时日呢?《尚书·皋陶谟》上说:“不要空置百官”,是说职位不能长久废弃。那些病了一百天还不痊愈的人,应当让他离职,给他优厚的礼遇俸秩供奉他,病愈之后再用。臣下在朝不会废弃职位,国家,没有闲官的拖累,这是王政的当务之急。
我听说前代帝王按士农工商分工来治理国事,各有一业而事情不同。士人以上的子弟,为他们建立太学教育他们,选择圣明的老师教导他们,按他们各自的才能优劣授职任用。农业要使粮食丰收,工业要使器具充足,商贾要使货物流通。所以天下很大,百姓很多,没有一个人会空着手。分工的办法是如此的周密完备。而汉代魏代没有固定的分工,百官的子弟不学习五经六艺而从事交游,还不懂得做事就坐享朝廷俸禄;农业工业多有废弃,有的追逐暴利而离开他的正事;白白在太学挂名,却没听到过先王的教化。现在圣明的政治开始,可汉朝魏朝的失误没有改变,散官多而没设学校,不务正业的人多而从事农业的人少,工业制作的器物不尽合适用。我认为赶快制定制度,统一规划天下若干人为士人,使他们足以充当各种官吏;若干人是农民,使他们劳动三年足有一年的储备粮;若干人当工人,使得各种器具充足;若干人经商,足以使货物流通而已。尊崇儒道崇尚学术,以农业为贵,以商业为贱,这都是国家事务中的重要事务。
先前皇甫陶上奏,要求任命散官的事都经过考核,让他们亲自耕种,让天下享受粮食充足的好处。夏禹后稷,亲自务农,福祚流传后世,因此《礼记》中的《明堂》《月令》篇记载了天子籍田的制度。伊尹是古代的名臣,在有莘耕作;晏婴是齐国的大夫,躲避齐庄公的灾祸,也到海滨耕种。从前的圣明帝王,贤能俊杰之士,都曾经从事过农业生产。天子授人官职,对那些多余闲散没有事做的官员,不督促他们学习,就应当让他们耕作,没有理由放纵他们坐吃百姓的粮食。现在文武百官已经很多,而拜官不在其职的还多,加上服役当兵,不能种庄稼,又是农民的一半,这样面朝南坐食俸禄的人是前朝的三倍。让闲散多余的官员务农,收纳他们的租税,私人也得到实利,而天下的粮食就可以不缺乏了。家家的粮食充足,当儿子的就孝顺,做父亲的就慈爱,当兄长的就友爱,当弟弟的就孝悌。天下丰衣足食,那么仁义教化不用命令就已实行。为政的关键,按照总人数来设置官员,分工到人授以职事,士农工商的分工是时刻都不能废弃的。如果不能精确制定相应的制度,就应考核天下的文武官员,能为长官辅佐的人让他们学习,其余的都让他们务农。至于百工商贾中有多余的人,也都让他们从事农业。像这样务农,有什么不充足呢?《尚书·舜典》中说:“三年考核一次政绩,三次考核后罢黜低劣升迁优异的人。”可见九年之后才有升迁的次第。所以居官时间久,才会想到建立良好的教化;居官时间短,就会争着干一些有政绩的事。六年期限,时间不长,贬黜或升迁都不够周密。皇甫陶所上奏之事,合乎古代礼制。
儒家学术,是王政的首事。遵从儒道,看重儒业,重视儒士选拔,尚且还担心教化不能推崇;现在竟然又不以儒学为当务之急,我怕一天天衰落却还没察觉。孔子说过:“人能弘扬道,不是道弘扬人。”如此说来,那么尊重儒道的人,不只是尊重儒家的书而已,而要尊重儒家的人。所谓看重儒业,是不胡乱教育那些不合儒道的人;所谓重视儒士选拔,是不要胡乱任用不从儒道的人。像这样,学校教育大纲就确立了。
书上奏后,皇帝下诏说:“两位常侍所论很诚恳,可以说你们是想补益时事。可是主管的人大抵以常制来裁决,怎能不使你们抒发愤懑呢?两位常侍所论,有的列举了大纲而条目不详备,也可让他们裁制,然后让五曹尚书、二仆射、宗令等八座官员共同研究以求缜密。大凡关系到人君的言论,是臣子最难办的。而国君如果不能虚心采纳,就只会使自古以来的忠心之臣和直谏之人万分感慨,以至于闭口不语。每每想到这些,没有不叹息的。所以上次诏书要求臣下敢于直言,不要有所中止,差不多可以启发昏昧补正过失,永保帝位。如果言论有些可取,心情合乎忠诚,即使文辞有错误,言语有得失,都应当宽宥饶恕。古人尚且不拒绝别人背后议论批评,何况都是值得采纳的意思呢?近来孔..、綦毋騄都判为轻慢之罪,我之所以都宽恕了他们,正是要使天下人知道我大晋朝不必忌讳言论。”不久将傅玄升迁为侍中。
当初,傅玄推荐皇甫陶,等到入朝后两人就有抵触,傅玄因政事与皇甫陶争执,争吵声喧哗,被有司陈奏,两人都获罪免官。
泰始四年(268),任命为御史中丞。当时多有水涝旱灾,傅玄又上疏说:
我听说圣明帝王承继天命,天时不一定没有灾害,因此尧有九年水灾,商汤有七年旱灾,只不过能用人事赈济它罢了。所以洪水滔天都能避免淹没,地不长草却不困乏。我想陛下您道德操行圣明,现时小小的水旱灾害,百姓没有大的饥荒,下发敬天命的诏书,寻求符合天意的言论,像夏禹商汤一样严格要求自己,同周文王一样谨慎小心,不敢怠慢。我很高兴,上疏陈述应该做的五件事:
第一件事是:现在耕种的人务求多种却因干旱不能成熟,白白浪费劳力没有收成。另外从前士兵用官府的牛,官府得收成的十分之六,士兵得十分之四,用私人的牛,与官府平分,施行已久,众心安定。现在一旦减少用官府牛的分成比例,官府得十分之八,士卒得十分之二;用私牛以及没有牛的,官府得十分之七,士兵得十分之三,人人失其所得,一定都不高兴。我以为雇佣士兵用官府的牛给他十分之四,用私人的牛与官府平分,那么天下士兵都欢欣鼓舞,爱惜粮食,就没有损农弃业的忧患了。
第二件事是:由于二千石俸禄的官吏虽然承奉致力农业的诏书,但还是不尽心尽责以获地利。从前汉代因开垦农田不务实,验证后诛杀二千石俸禄的官吏用十计算。我认为应该重申汉代的旧典,以警戒天下郡县,都用死刑督促他们。
第三件事是:魏代以来,没有留意兴修水利,先帝统领百官,把执掌河堤的分为四部,连同本部共有五位河堤谒者,因为水利事关重大,跟农事一并兴起不是一个人所能考虑周全的。现在河堤谒者只有一个人,管理天下各地水利,无法考虑周全。我看河堤谒者车谊也不懂水利形势,可转任别的职务,再选了解水利的人代替他。可以分为五部,使他们各自精通分掌的职事。
第四件事是:古代以一百方步为一亩,现在以二百四十方步为一亩,所差超过一倍。近代魏朝开始抽田税,不求多收田亩,但求休整劳力,所以白田收到十多斛,水田收几十斛。近来,一天天增加田亩的赋税,而种田的士兵更厉害,劳力不能休整,甚至一亩几斛以上,有的还不够偿还成本。并不是跟从前的天地不同,横遭灾祸,其弊病正是由于务求田亩增多而不休整劳力。我私下看到河堤谒者石恢很精于水利和农田,知道利弊,请求中书召见石恢,仔细寻问农业水利的得失,一定会有所补益。
第五件事是:我认为胡夷之族是人面兽心,不与华夏相同,鲜卑族最厉害。当初邓艾只想取得一时利益,没有考虑到后患,使鲜卑族几万人散居在民间,这必然会有灾祸。秦州刺史胡烈一向对西方有恩,现在胡烈前往,各种胡人虽然已没有作乱,必将消除,但兽心难保不发,不一定能长治久安。如果以后有动乱的迹兆,胡烈的计谋能制伏他们。只是担心胡虏刚刚被征讨所困,就会向东逃到安定,向西逃到武威,表面上降服,能够騷动时还是騷动。这两郡不受胡烈控制,那么凶恶的胡人东西都有窟穴缓冲漫游,所以以后再生祸患,是没有办法禁止的。应该在高平川再设一郡,让安定西州的都尉征募乐意迁徙的百姓,大量免除徭役之数来补充,打通北行道路,渐渐充实边境。最好考虑这两郡和所置的郡都统一属于秦州,使胡烈能够统管边境事宜。
诏书说:“得到所陈奏的应办之事,谈到农事的得失和水利官员的兴废,以及安定边境抗御胡夷政事宽严的事、陈述周详完备,一应俱全,这的确是治国的根本大事,当今的迫切任务。论述都正确,深知你忠心王室,你要更广泛地思考应做之事,并把情况告诉我。”
泰始五年(269),任太仆。当时连年五谷不登,西羌胡人騷扰边境,皇帝下诏让公卿讨论。傅玄应答皇帝所问,陈述事理恳切率直,虽没有全部施行,但时常被宽容。转任司隶校尉。
献皇后在弘训宫驾崩,设立祭丧的位置。按旧制,司隶应在端门外面就坐,在众卿之上,独坐一席。进入宫殿,按本品的官秩在众卿之下,按次序坐,与人同坐一席。而谒者认为弘训宫是在殿内,把傅玄的位置设在卿位之下。傅玄大怒,大声呵叱谒者。谒者假称是尚书安排的,傅玄面对百官大骂尚书并下了席。御史中丞庾纯上奏傅玄大不敬,傅玄自己上表又不符事实,坐罪免官。然而傅玄天性严峻急躁,遇事不能有所宽容;每次有奏疏检举,或遇天晚,便手捧奏章,整饬冠带,焦躁不安地不睡觉,坐着等天亮。于是那些无官职的王公贵族畏惧屈服,尚书顿生威风。不久死在家中,享年六十二岁,谥号叫刚。
傅玄年少时在河内避难,专心读书,其后虽然显达富贵,但著述没有荒废。撰述著作评论治国的三教九流以及三史旧事,评断得失,各为条例,书名叫《傅子》,分为内、外、中三篇,共有四部、六录,合共一百四十首,几十万字,连同文集一百余卷流行于世。傅玄当初写成内篇,儿子傅咸交给司空王沈看。王沈给傅玄的信中说:“看到您所著的书,言辞宏富道理齐备,筹划治理国家大事,重视儒家教化道义,足以堵塞杨朱、墨翟学说的放浪形迹,可以跟往古的荀况、孟轲相比并。每次开卷,没有不感慨叹息的。‘不见贾谊,自己认为超过他,现在才知道比不上’。真是这样啊!”
后来追封为清泉侯,儿子傅咸继承爵位。
傅咸字长虞,刚正简直有大节。风度品行严整,见多识广聪慧明达,疾恶如仇,推举贤能,乐善好施,经常仰幕季文子、仲山甫的志向。喜欢写文论,虽然文采不够绚丽,但言论可为鉴戒。颍川的庾纯常常感叹说:“傅长虞的文章与诗人的创作接近了。”
咸宁初年(275),继承父亲的爵位,拜为太子洗马,累迁为尚书右丞,出朝任冀州刺史,后母杜氏不肯随傅咸前往,于是傅咸上表请求免职。三旬之后,改任为司徒左长史。当时武帝注意政事,下诏向朝臣访求政事好坏。傅咸上书说:“陛下身处最显贵的地位,却干布衣所做的事,亲自日理万机,辛苦操劳到太陽偏西。从前的帝王,亲自干微薄的事,以利天下,也不会超过陛下。但是自泰始初(265)创基到如今,十五年了,而军队国家不够充实,百姓不够富裕,一个年成不好,便有饥荒出现,的确是因为官职太多事务冗杂,免除徭役的人又多又滥,蚕食的人多而务农的人少。我因愚昧粗疏,愧居本职,每每见到诏书思虑百姓年成的饥馑,没法补益,万分惭愧,岂敢不竭尽愚虑,回答皇上的询问呢?从前有四位都督,现在加上监军,就超过十人。夏禹划分土地,分为九州,现在的刺史,几乎是原来的一倍,住户人口只比得上汉代的十分之一,设置的郡县就更多。空空的校尉牙门,无益于宫中警卫,却凭空设置军府,动辄有几百个。五等诸侯,又设置官属。各种宠幸的给养,都从百姓中拿出。一人不种田,就有人受饥饿,现在不种田的,不计其数。纵使五谷丰收,也仅仅能满足青黄相接;突然有灾患,便供养不上。我认为当务之急,要先合并官职,简省琐事,宁息差事,停止徭役,上下齐心,致力农业生产。”
傅咸在任多能主持公道。豫州大中正夏侯骏上书说:鲁国小中正、司空司马孔毓,四次转移养病处所,不能接待宾客,请求让尚书郎曹馥代替孔毓。十多天后又上疏让孔毓继续当中正。司徒三次推辞不受理,夏侯骏仍坚持己见。傅咸认为夏侯骏褒贬随心所欲,便上奏罢免他的大中正之职。司徒魏舒与夏侯骏有姻亲关系,屡次推托不签署,傅咸据理力争费尽口舌。魏舒最终不同意,傅咸于是独自上书。魏舒上奏说傅咸毁谤过激,不够正直,下诏让他转任车骑司马。
傅咸见世俗奢侈,又上书说:“我认为衣食难以生产,如果不节约使用,没缘由不缺乏。所以先王风化天下,吃肉穿帛,都有定制。我私下认为奢侈浪费,比天灾还厉害。古时候帝尧只有茅草屋,现在的平民百姓却竞相建宽大的房屋;古时候大臣没有精美的食物,现在的商人竖子都能饱餐美味佳肴;古时候后妃才有特殊的服饰,而今奴婢妻妾都穿戴绫罗绸缎;古时候大夫才有车骑,现在低贱的奴隶也驾轻车骑肥马。古时候人口稠密地域狭小却有储蓄,是因为节俭;现在土地宽广人口稀少却忧虑不足,是因为奢侈。想时俗节俭,应当禁止奢侈;奢侈不禁止,便会竞相比高。以前毛王介任吏部尚书,没人敢穿漂亮衣服、吃美味食物。魏武帝感叹到:‘我的法令不如毛尚书。’假使各部的用心,都像毛王介一样,风俗的改变,确实不是困难的事情。”又议论把县里的监狱移到郡,以及应当建立两社,朝廷都同意了。迁任尚书左丞。
惠帝司马衷继位,杨骏辅佐朝政。傅咸对杨骏说:“事情随时而变,礼义随时而宜,天子不实行居丧之制已很久了。因为世风更加衰落,政事不可代为治理,所以虽然处在哀痛的服丧期间,还要亲自日理万机。到汉文帝刘恒时,他认为天下庞大,服丧太重难以持久,于是制定了下葬后就除服。武皇帝司马炎大孝敦厚,也随时除服,制定守心丧三年,至于日理万机的大事,则忙得没有空闲的时候。现在圣上想把政事交给你,让他守丧自居,这虽然是谦让的态度,可天下的人并不认为很合适。其不很合适的原因,是因为万民仰慕敬戴天子,如果听命太宰,恐怕遮蔽了天光。人心既然如此,那么你处在摄政地位也不会容易。我私下认为治丧已经完毕,你应当想到兴废的时宜。周公是圣人,且不能避免毁谤。由此推断,周公任职已经不容易处理,何况现在圣上的年龄不是周成王的年龄呢?我得意忘言,话语不容易说透。如果你能觉察到我的诚意,话语又哪在乎多呢?”当时司隶荀恺的堂兄死了,自己上表赴丧,诏书同意还没下达,荀恺便拜访杨骏。傅咸因此上奏说:“死丧是令人哀戚的,兄弟之丧更令人伤怀,荀恺同堂去世,也才几天,天子怜悯,同意他临丧。诏书还没下就去辞行,拜访要人,急于表现谄媚的恭敬,并无友爱兄弟的真情。应当从重贬黜,以崇尚风俗教化。”天子以为杨骏管理朝政,有诏下问,杨骏很害怕。傅咸又给杨骏写信,讽谏切直,杨骏稍稍收敛,逐渐产生不满。便想让傅咸出任京兆、弘农太守,杨骏的外甥李斌劝说杨骏,不应该贬斥正直的人出任外官,才得以中止。
杨骏的弟弟杨济一向跟傅咸友好,他给傅咸写信说:“江海的流水波涛滚滚,所以能成就它的深广。天下是个大器物,不可能很明白,而我看你是每件事都想弄明白。你生性痴呆,却想明了官事,而官事也是不容易明白的。明了官事正该痴呆,又是痛快的事。左丞总领朝廷,辅正八座公卿百官,此位不容易居。以你的任性直言而又处在不易居的职位,就更不容易了。想得头疼,所以陈述如上。”傅咸答复说:“卫公说,用酒色杀人,这比作正直之人更厉害。因贪酒色而死,个人不后悔。事先害怕因正直招致灾祸,这是由于心地不正直,想把苟且偷生当作聪明圣哲罢了!自古以来因正直招致祸患的人,应是自己矫枉过正,或者不够忠诚允当,要用极度的严酷树立声誉,所以遭致忿恨。哪有诚恳尽忠而被嫉妒憎恨的呢!”过了不久,杨骏被诛,傅咸转任太子中庶子,升为御史中丞。
当时是太宰、汝南王司马亮辅佐朝政。傅咸致书说:“我认为商朝的太甲、周朝的成王时值年幼,所以才会有伊尹、周公辅政的事情。前代圣贤尚且免不了被怀疑,何况现在的臣属本非圣人,君王也非孺子,怎么可以仿效伊尹周公的旧事呢!君主居丧,听命于太宰,杨骏无礼,却想当伊尹周公,自以为可以辅佐朝政,安定天下,所以致死。他的罪行已不可胜数,这是殿下你目睹了的。杨骏遭讨伐,出自天子的圣明,孟观、李肇只是参与知道密旨罢了。至于评论功劳,应当归于皇上。孟观等人已经是几千户的大县侯爵,圣上因为诛杀杨骏莫大欢欣,所以论功行赏宁可优厚,以表达他的喜悦心情。这是群臣下属应当权衡的实情。可是现在却由此鼓动怂恿,东安公封为王,孟观、李肇都封为郡公,其余封为侯、伯、子、男,虚妄加封之后,又使三等破格升迁。这种显赫的气势,震动大地,自古以来,没有过这样的封赏。没有功劳却厚加封赏,就没有谁不高兴国家有灾祸,因为灾祸兴起又会有大功了。人们以祸乱为乐,哪还有个极限呢!这种作法,都出自东安公。殿下就任后,自当有办法纠正它。用大道使之正,众人还有什么愤怒呢?众人所愤怒的,只在于不公平罢了。如今都在背地议论,没有谁不大失所望。我愚钝,不只是失望而已,还私下感到忧虑。另外,声讨杨骏的时候,殿下你还在朝廷之外,委实不曾参与。现在要委以重任,所以让殿下论功。论功的事,实在不容易处置,不如坐观其利弊得失,就有居位正直的事实了。”
傅咸又因司马亮辅政专权,便上谏言:“杨骏有让国君震动的威势,委任亲戚,这是天下喧哗的原因。现在你居职辅政,应纠正这种过失。我觉得应该静心养神,有大的得失,便维持处理,除了大事,一律抑制遣散。四次拜访贵府以及平时经过您的门前,总见官宦车马,充塞街道,这种夙习,也应止息。另外夏侯长容奉使为先帝请命,祈祷没有感动上苍,先帝驾崩,夏侯长容应该引咎自责,可是现在却自求请命的功劳,你竟任命他为少府。我私下认为,夏侯长容是你的姻亲,所以才至如此。‘一犬吠形,群犬吠声’。因害怕群犬的叫声,于是就不可依从了。我的为人,就是不能当面阿谀顺从,背后又有诽谤之言。原来曾经触犯杨骏,几乎身遭祸害,何况对殿下,自当有所珍惜。先前随驾,你对我说:‘你难道不知道韩非子所说的触犯人君如同触摸龙倒生的鳞片的话吗?而你竟然在触摸天子倒生的鳞片。’我自知所陈述的,的确是在不停止地触摸猛兽的胡须。而我之所以敢言,是希望殿下你会了解我区区之心。先前摸天子倒生的鳞片,想要尽忠;现在触摸猛兽的胡须,也不是要作恶,因而必将被宽恕。”司马亮没有采纳。夏侯长容就是夏侯骏。
五月二十八日,下诏让百官推荐各郡县的官员补充朝官。傅咸又上书说:“我认为国家兴隆教化的关键,在于选取人才给予恰当的官职。才能不只一类,职务各有不同。例如林木,粗细曲直,各有用途。所以明察并举荐出身微贱之人,谋划咨询不论内外,内外任职,只求合宜,现在选拔任用,只推重内官;地方官举荐既已偏废,又多生枝节,人们争当朝官轻视地方任职。便成风俗。这种弊病真应该马上改正,使内官外职选拔渠道畅通而且无所偏重。使渠道畅通无所偏颇之后,如果选用不公平,就有办法重责;责罚加重,就不用担心不公平了。再说,粘住弦就不能调瑟,何况选拔人才任职又怎么可以限制呢?我想之所以限制,是为了防止选用不能超出众人,若不能超出众人,应按事情制裁,不用限制选用办法。选拔办法有限制,要想实行久远,恐怕也太拘泥了吧!有人认为不制定选拔办法,凭什么选拔,我听说用刑罚惩治小人,用道义要求君子,对君子的要求在内心而不在限制。正始年间(240~248),委任何晏选举,朝廷内外的各种职官都得到了合适的人才,杰出的人才于此可观。所以这样,不是用限制统御,也不是凭措施招致,而是委任的原因,受委任者的担心,比限定方法更厉害。这是因为办法失误,不是自己的过失,既然过错不在自己,责备他也不用担忧,正所谓‘用刑律使人们行动统一,人们虽免于犯法,却没有廉耻之心’。如果用委任之法,一是考虑罪责连及自己,二是害怕遭到怨恨诽谤。自己快意则朝廷内外称颂,自己不善则各种罪恶加身,这种使人胆颤心惊,与依靠限定法律幸免哪种更有效呢?”
傅咸再次任本郡中正,时值继母去世离职。不久起用为议郎,并兼任司隶校尉。傅咸前后推辞多次,都未获准。朝廷让使者到家中授职,傅咸又送还印绶。公车不为他通报,催促他就职理事。傅咸由于没有兄弟,丧祭无人主持,又再次请求,于是让他在官舍设灵位。傅咸又上表说:“我既然驽钝懦弱,不能担当重任。又加上哀丧,请假休息时日,陛下过分厚意,授予我难以胜任之职。我表白赤诚之心,冒死上报,既已违诏,最终不会改变。我虽然不能以死保全礼教,但按道义也不能回心转意,空受恩宠。以前接受严诏,任职之时,私下发誓,以死为报。因为贿赂之风流行,应该深深杜绝,务必敕令都官,以此事为首。可是经年累月,未有所获。这是因为陛下有奖励的办法,考虑到愚昧不明之人,必定死亡或系罪,所以自然掩饰检点过失以避免锋芒。在职已有时日,既没有显赫的举止,又不能应弦落鸟,谁人还会害怕?所以光禄大夫刘毅当司隶,声威震动朝廷内外,远近清正肃敬。不单是刘毅有辅助王室、尽忠君王的节操,也是由于他所陈奏的都依从,所以威风才能施展。”诏书说:“你只应想到一切都符合绳墨法度,让威风日益伸展,又哪只是一个刘毅呢?”
当时朝廷政治宽松,豪强大族放纵恣事,交私友讠乇人情,朝野混乱。傅咸上奏罢免河南尹澹、左将军倩、廷尉高光、兼河南尹何攀等,京都肃敬,贵戚慑威伏服。傅咸认为“圣人治理大道长久,天下才成教化。因此尧舜三年考核政绩,九年讨论升降职务。《周礼》也实行三年大比。孔子也说过:‘三年有成。’可到了近来,长吏到官署任职,不久就改任。百姓为没有固定的官员而困扰,吏卒为送旧迎新而疲劳”。当时的仆射王戎兼管吏部,傅咸上奏说:“王戎位在台辅,兼管选举,却没有使风俗宁静,聚集功绩,致使人心倾侧不安,大开浮竞之风。中郎李重、李义也不加以匡正。我请求免除王戎等人的职务。”诏书说:“政道的根本,确实应当任职长久,傅咸上奏的正确。王戎的职责在于评议事理,是我所推崇委任的,禁止免职。”御史中丞解结认为傅咸弹劾王戎是违背典制,越位侵权,干涉了非他职权之内的事,于是上奏罢免傅咸的官职,诏书也不同意。
傅咸上疏认为:“按照法令,御中中丞督察百官。皇太子以下诸事,在检校御史掌管行马的范围内,有违犯法令的人都要弹劾纠正,即使在行马范围以外,如果监司不纠查,也可弹劾。按照法令条文,行马之内违背宪法,认为是禁止防范的事,宫廷内禁止防范,外官不能执行,所以让中丞专任。现在道路桥梁没有修建,斗殴诉讼的屠夫酤客接连不断,像这类事情,中丞推卸责任于州郡长官,就是现在所谓行马之内施行禁止防范。既然说中丞督察百官,又何必再说行马之内呢?既然说百官,就不能再说行马之内,内外的各种官员都叫百官,本来内外勾通了。司隶之所以不再说行马内外,也正是禁止防范的事已对中丞说过的缘故。中丞、司隶都纠察皇太子以下诸事,实际上是共同掌管内外,不是说中丞专管内廷百官,司隶专管外廷百官,自从有司隶、中丞以来,更互奏内外百官,只是所纠察的恐怕不会有内外的限制。而解结却突然对我横加指责,我先前之所以不辩解,是希望解结的奏疏能遂我心愿。现在既然不能如愿,而敕书说只是过失罢了,而不是言所不及,因此原谅。我掌管直谏之任,应当端正自身品德来为人表率,如果有过错,我就不敢接收原谅,因此陈述一下自己的愚见。司隶和中丞共同纠责皇太子以下诸事,那么从皇太子以下就没有谁不能纠查。如果能纠查皇太子却不能纠查尚书,这是我所不能明白的。皇太子算不算是行马之内呢?如果皇太子在行马之内就能纠查他,而尚书在行马之内却不能纠查,没有这个道理。道理本来很明白,而解结却以此指责我。我可以不怨恨,而旁观者难道也不奇怪吗?我记得石公在殿上脱衣服,被司隶荀恺所奏,先帝没认为不对,当时无人说是侵位越权,现在我纠查尚书,就合当有罪吗?”傅咸累次上书都称引过去的事实,条理清晰明了,朝廷无法改动。
吴郡的顾荣时常给他的亲戚写信说:“傅咸当司隶,刚直忠勇果敢,弹劾的奏章让人吃惊。虽不是完美的人才,而在正直方面却很可贵。”元康四年(294)死在官署,享年五十六岁。诏书赠他为司隶校尉,一套朝服,一领袭衣,二十万钱,谥号叫贞。傅咸有三个儿子:傅敷、傅日希和傅纂。大儿子傅敷继承爵位。